6/29/2019

美國政府會否狙擊港元制度? (雷鼎鳴)


美國政府會否發動對港元的狙擊?要注意,我說的是美國政府,不是美國炒家;後者在1997至98年間,早有參與狙擊港元,所以不存在他們會否狙擊港元的問題。

 

在特朗普政府以前,上述問題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港元使用貨幣局制度,港元與美元掛鉤,且用美元資產作為儲備,這對美國大大的有利。今年4月,香港外匯儲備(包括貨幣基礎、政府的財政儲備等多個項目)總值4292億美元,絕大部分都是美元資產,這意味著美國開動了印鈔機,便可換取到等值的香港資產或商品。假如攻擊港元,甚至把聯繫匯率弄垮,不但有損於美國在港無本生利得到的利益,亦對其他國家或地區應否用美元作儲備貨幣響起警號,搞得不好,還會衝擊到美元的霸權地位,甚至加快美國的衰落,華爾街的利益亦會因港元受到攻擊而受損。

 

博爾頓令特朗普更胡來

 

上述的成本效益邏輯並無錯誤,但以此分析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卻不一定準確。美國雖經濟人才濟濟,但決策層卻找不到像樣的經濟學家,更有甚者,幾位主腦都是好戰鷹派,有些人對大打一場的亢奮可能完全掩蓋對自己利益是否受損的考慮。特朗普今年初致電卡特,表示十分擔憂中國會超越美國,我本懷疑這段新聞的真偽,但後來卡特現身說出,再無懷疑。

 

以特朗普輸不得的性格,若他認為攻擊港元,從而破壞香港經濟,可使中國經濟也有損失,我們怎敢肯定他不會做?副總統彭斯去年在赫德遜研究所的講話(見去年10月12日本欄拙作),充分反映出他蠻不講理的風格。國務卿蓬佩奧奔跑各國攻擊中國,能寄望他阻止特朗普嗎?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有名言:「我們(美國)是大錘,他們(其他國家)都是釘子」,此人是自以為是的好戰分子,只會把特朗普推向更胡來的一方。

 

以過去兩年多特朗普政府的表現看來,其害己害人的政策層出不窮。對世界及中國的關稅戰打下來,不但破壞了全球的貿易體制,美國對華的貿赤,卻仍然從2017年的3756億美元上升至2018年的4192億美元,對世界的總體貿赤亦上升了10.4%。不過,今年美國經濟放緩,消費受到影響,所以貿赤反而未必有去年這麼高的增長。在科技戰上,封殺華為卻阻止不了華為的發展,反而使中國更走上科技自立的道路,美國的芯片及不少高科技產品更失去了巨大的市場及營業額。

 

有上述的負面業績紀錄,我們便不能排除美國政府幹笨事的可能,但其會否攻擊港元,仍要看看美國政府對港的政策有否改變。我相信改變已經開始。除了經濟金融利益外,過去美國政府一方面可利用香港這世界最大的情報中心收集情報,另一方面也曾希望利用香港影響大陸,使其往傾向美國的政制過渡。

 

但後面這目標已完全失敗,美國當會放棄,「修昔底德陷阱」的壓力也因中國國力日強而增加。在此新形勢下,鷹派人士自然可能把打沉香港經濟看成是對付中國的一個選項。《孫子.九變篇》有云,「將有五危」,其中一危是「愛民,可煩也」。將軍愛民,易成弱點,敵人可通過不斷煩擾人民而找出破綻擊倒他。同理,中央政府希望香港繁榮安定,對方亦可通過破壞香港而起煩擾作用。不少評論人已發現,《逃犯條例》的發展,緊跟美式顏色革命的套路,已相當程度破壞香港的穩定,但我不認為這能使中國的國力受到根本性的影響,摧毀香港的金融業,並使影響擴散到大陸,倒是另一更有破壞性的招數。

 

這不見得是美國朝野的共識,但既然我們不能排除有人有此意圖,香港政府及中央政府倒是應沙盆推演,看看此事的可行性或非可行性,及別人可如何操作。

 

香港經濟屢受炒家衝擊

 

在1997與98年間,國際炒家已攻擊過港元,我們可把他們當年操作的過程稍為重溫。炒家要沽空港元,但卻並不會只沽空現貨港元。在概念上,要沽空港元,便先要借入港元,然後用這些港元買入美元(或其他貨幣)。下一步便是到處傳播謠言,引起驚恐,使別人也大量拋售港元,假如港元因此而頂不住貶了值,那麼炒家便可用手上的美元以較低的價格買回港元還債,匯率的差價便成沽空利潤。不過,如果市場不聽謠言,匯率不動如山,那麼炒家不但無利可圖,還要付上借入港元的利息。

 

亞洲金融風暴期間的炒家比上述的原始炒法更聰明,他們除了在現貨港元興風作浪外,還同時沽空遠期港元及股票。當年貨幣局的具體制度操作與今天不同,炒家借回來的港元要兌成美元,最終要通過銀行向金管局兌換,而銀行的兌換能力因條例規定受制於各銀行在金管局所開戶口的結餘總額(aggregate balance),只要兌換的港幣金額大於結餘總額,兌不到錢,港幣的利息便會上升,超過美元的利息。

 

根據利率平價原理interest rate parity,利率上升必會引致遠期港元的匯價下跌,股價也很可能同步下跌。當時銀行結餘總額一般只得二三十億港元。換言之,炒家只要借入了二三十億港元的數額再將其兌換美元,已足可推高利率,就算現貨港元匯率不變,遠期港元匯率及股價應聲下降後,他們便可圖利。這手法當年使到香港4次受炒家衝擊,經濟風雨飄搖。

 

今天制度已有不同,當年電子兌換上限受制於只有二三十億港元的結餘總額,但今天的條例容許上限擴至包括銀行體系結餘總額及外匯基金票據及債券(另現鈔兌換沒上限),以及負債證明書在內的所謂貨幣基礎。後者總值今年4月高達1.63萬億港元,炒家若要做到亞洲金融風暴期間利率上升的效果,起碼要拋售1.12萬億港元才行,這已是當年的300多倍了。一般炒家已無這能力。

 

最大輸家是港人自己

 

前幾個月有位叫巴斯(Kyle Bass)(傳聞是特朗普前國師班農的朋友)的炒家「分析」說,港元的銀行系統結餘總額不停下跌,反映今天的港元匯價快將守不住,是沽空港元的好時機。陳家強教授在臉書嘲笑此人的無知,我在他的臉書回應說這位巴斯先生若有修讀我的「香港經濟」一門課,當可少虧一點錢,陳欣然同意。

 

此人既不懂制度的操作,也不懂過去10年香港的貨幣史,但竟然有些無知小輩一唱一和跟著他去送死。2008年9月的金融海嘯以後,大量的熱錢湧入香港,稍後的量化寬鬆更加劇了資金的流入。從2008年8月至2018年3月的高峰,貨幣基礎從3415億增至17295億,反映總共有13880億的熱錢流入。這麼大筆錢的流入若不處理,會造成巨大的資產價格及物價的上升,香港會吃不消,而金管局也採取了一些洩洪的措施,盡量使貨幣量增幅減少,但貨幣量M3仍增加了136%,對港經濟還是有不利影響。

 

美國去年進入加息期後,香港的這些熱錢流向高息處,但因為未流走的熱錢仍多,港息不用跟美息上漲,從去年3月至今年5月,總共流出了1053億元,離過去流入的萬餘億仍遠,銀行的結餘總額也從高峰期的1797億下降至543億。這本是好事,但炒家卻大驚小怪。現在美國又要減息,6月份資金又再稍有流回香港。

 

從上所述,炒家幾乎無法推倒港元,他們沒有這實力,香港也有一些與民為敵的極端分子鼓吹拋售港元以增加政府管治的成本,這些人的心態恐怖,因假如港元竟然崩潰,最大的輸家正是港人自己。不過,外國的炒家及這些有扭曲心靈的港人經濟上根本無此實力。真的要徹底推倒港元,還要把香港的總外匯儲備而不光是貨幣基礎考慮在內,香港的總儲備有4292億美元,即所有住戶平均要拋售近130萬港元現金才做得到。

 

美國政府若用洪荒之力去攻擊港元又如何?美國政府手上並無港元,若要成功沽空,便要借入以萬億計的港元,而且風險甚大。若有這麼大的借貸,香港早會知道,美國也要付出巨額利息,並且難以保密,所以美國政府應不會做此蠢事。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能採用非常規的極端手法。

 

我不知道她會選擇什麼手段,但我們不妨假設她用極限施壓。舉個例子,而這亦的確只是一個假設性例子,美國可以凍結掉委內瑞拉在美國的資產,既然如此,我們在分析上也不能排除她凍結香港在美儲備的可能性。很顯然地,這會對美國的美元霸權有重大負面影響,她若非發急,斷不會出此下策,但這並不表示香港不應防範。華為任正非使人欽佩之處是,他十多年前便作最壞打算,花巨資弄出一個又一個「備軚」,大大加強了華為的生命力。

 

「備軚」對香港美國同有好處

 

對美國可用什麼方案及香港可如何應付,並不是適合在報刊上公開討論的議題,但中央及香港政府都應記住孫子所說「多算者勝」。從金融數據可見,雖然有《逃犯條例》等社會事件,美國政府尚未展開狙擊港元的行動。中央及香港政府彈藥也充足,並有時間研究各種「備」方案及它們如何操作。有了「備」,再加上衝擊港元是極耗彈藥的事,美國的鷹派見事不可為,便只能知難而退,這些「備」便不須使用,香港也便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

 

香港有「備」其實對香港與美國都有好處。美國政府內的鷹派推不動這些違背美國利益的方案,自己的經濟便不會受損。是的,我們也應為美國經濟著想,在全球化互相依存的世界中,美國經濟不好我們都會有損失。

 

(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2019-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