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2011

「理性預期」理論對解救金融危機有何啟示 (雷鼎鳴)

上周我在本報討論過新鮮出爐的經濟諾貝爾獎得主沙琴德(Thomas Sargent 和西姆斯(Christopher Sims)的貢獻,今次要談談他們的研究結果,可為化解金融危機帶來什麼啟示。

這兩星期以來,國際傳媒的確很希望他們提出指路明燈,但傳媒恐怕將不得要領,兩人都不習慣與記者溝通,而且不願意與政治沾上邊,更不希望公眾錯誤解讀他們的研究。

新古典學派中人數十年來都埋首於怎樣破解一道道經濟數學難題,與學術界中人可以有深度溝通,但一般經濟記者通常無法明白他們的方程式背後的意義。他們的幾位思想領袖盧卡斯(Robert Lucas 1995 年諾獎)、普雷斯蓋特(Edward Prescott2004 年諾獎)、沙琴德、西姆斯等等,全都很少與傳媒來往,而且十分抗拒加諸他們身上的任何標籤。


兩人不愛被標籤

《華爾街日報》說沙琴德與西姆斯是「非凱恩斯學派」中人(non-Keynesians ),此說雖然大致正確,因為他們的確寫過大量批判凱恩斯的文章,但他們對此類簡單化而且過時的標籤仍是感到不對勁。多年前佛利民便說過: 「我們都是凱恩斯主義者,我們都不是凱恩斯主義者。」近二十多年來,以「理性預期」為核心的「新古典主義」與「新凱恩斯主義」不論在方法學和政策觀點上日漸合流,前者把一些造成價格僵性的短線因素吸納在理論中,後者則全面引入「新古典主義」所發展出的「動態隨機總體均衡」(DSGE)模型,並接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理性預期」理念。

「新凱恩斯主義」與「新古典主義」之間的差別,遠遠小於「新凱恩斯主義」與以克魯明為代表的「舊凱恩斯主義」的差別。後者的宏觀經濟思想仍固定在六七十年代,只重視短線,否定對未來的預期會影響今天的政策後果,其理論是靜態的。由此之故,新舊凱恩斯主義之間的罵戰,往往更甚於「新古典主義」與「舊凱恩斯主義」的對立。香港有行外人說克魯明是「新凱恩斯主義者」,錯矣!

沙琴德和西姆斯雖然不喜被標籤,也不熱中於在學術界以外公開發表政策評論,但若說他們對政策的方向沒有強烈意見,則是大謬不然。上周普雷斯蓋特傳來電郵【註】,告訴我他剛從紐約回家,到紐約是參加沙琴德的慶功大會(Sargentfest)。沙琴德的學生極多,到賀的還包括盧卡斯、華萊士(Neil Wallace,當年明尼蘇達的宏觀經濟四大頂尖高手之一)等等「理性預期」的領軍人物。


參數極難掌握

普雷斯蓋特對沙琴德獲獎興奮至極,直言他是「明尼蘇達宏觀」之父(the father of Minnesota Macro)。學界中人很多都知道,普氏與西姆斯對計量經濟學的學術觀點差異頗大,關係不甚和諧,我猜這是電郵中不提西姆斯之故。沙琴德和西姆斯(兩人關係卻是極佳)與批判凱恩斯的頭面人物過從甚密,他們對政策的取向,由此我們已可知之過半矣。但此點尚不足夠,我們尚須較全面地理解他們的政策觀點。

「理性預期」往往與自由市場及「政策干預無效論」相提並論。「理性預期」中人是否認為干預市場的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盡皆無效,這倒要從幾個層次看這問題。

第一,我上周已說過,沙琴德等人並非認定政策一定無效。假如政府本領高強,對不同情況下人民的行為模式都瞭然於胸,亦即懂得人民的「較深層次參數」(deeper parameters),那麼在政府與人民的博弈中,政府會勝,政策可以有效。問題是這些參數極難掌握,政府強要推動一些貨幣與財政政策,後果難料。

第二,政策若早已給人民預期到,可能完全失效。例如,政府可以宣布,從明天開始,一元的硬幣,以後當作十元,而十元的鈔票當作一百元,一百元的當作一千元,等等。這政策等於把貨幣供應量擴大十倍,但這「政策」對實體經濟有無影響?

若人人皆知道這只是在貨幣的面額後加一個零,經濟當然不會受到這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所影響。不過,政府若是「失驚無神」地多印鈔票,人民又尚未知悉,貨幣政策可以起到短期性的刺激效果。   

第三,如上所述,突如其來的驚訝,雖可能有效影響到經濟,但這並非好事。

人民本來對未來已作好計劃,但政府新政策帶來的震盪,卻意味著人民要中途改變應對的策略。政策改動愈頻繁,人民便愈無所適從,難以為自己的未來作出合理的計劃。

第四,政策就算對實體經濟有影響,但影響通常有滯後現象。某某政策出台後,可能要幾個月甚至幾年後才有效果,但在政治壓力下,政府往往等不了這麼久,惟有對政策加強力度。但這樣一來,政策的效力顯現後,力度便顯得過大,政府又要急剎車去抵銷過去政策帶來的影響。最後的結果是經濟不但沒有被穩定下來,而且波動更大。


要納稅人負責

金融海嘯出現後,美國政府主要用了兩招救市。其一是從2008 年底起,聯儲局向銀行大幅注入資金,這便是所謂的「量化寬鬆一期」(QE1)。其二是2009年初宣布用7000 億美元的財政政策救市。「理性預期」中人一般認同QE1,認為這符合佛利民對三十年代大蕭條所得的結論,在經濟危機中寬鬆的貨幣政策有助重建金融信心。

盧卡斯對QE1 便是明顯的支持(QE2 則另當別論)。至於7000 億美元救市,沙琴德便曾直斥之為「信封背上的計算」(指其粗略),完全無視近三十年來宏觀經濟學所取得的進展。

沙琴德的批評是對的。我們用兩年前美國政府補貼人民舊車換新車的例子,也可說明政府胡亂用錢的荒唐。此計劃是設下限期,要人民快點放棄舊車早早買下新車。有政府補貼,人民當然喜歡,一些還可以行駛一段時間的舊車便因此拋棄浪費掉了。

計劃實施時,人民大量換車,但一兩個月後,計劃停止時,汽車的銷路便大跌,因為要換新車的早已換了。奧巴馬花了巨資補貼汽車業,效果卻只是短暫,汽車業實際得不到多少好處,但納稅人卻要為將來負上更沉重的債務。

我們今天看到美國的失業率居高不下,但巨大的擴張性財政開支卻使美國的國債增加,債務評級甚至下降。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新古典主義」所指出的政策無效現象,但「舊凱恩斯主義」也可強稱這是因為政策的力度不足,錢用得未夠多所致。

美國政圈中有種流行說法是美國應學習中國,後者在2008 年底宣布用四萬億元人民幣救市,接著便有9%以上的GDP 增長。究竟是「舊凱恩斯主義」的政策失靈,還是多增政府開支便可解決問題?

我請教過內地一些知名經濟學家,他們對年前四萬億元的救市深感不妥。當時政府為了快點刺激經濟,下令各地方政府出手要快要狠,要早日把錢放出。一些得到資金的企業根本沒有符合成本效益的項目可投資,勉強為之,只會造成浪費。

這等於凱恩斯所稱許的政府出錢僱人在地上打洞再將之填平,即時可有增加GDP 賬面數字之效,但長遠而言仍是浪費。近日中國的資金鏈出現危機,其源流即由此開始(見兩周前我在本欄的拙作)。美國的「舊凱恩斯主義者」不明中國的情況,胡亂套用四萬億元的例子,使人感到奇怪。


歐洲諸國焦頭爛額

中國的例子幫不了美國,日本又如何?1992 年日本政府的總欠債佔GDP 只是68%,到了2011 年卻已高達205%。這是驚人的增幅,反映出日本推行赤字預算擴張性財政政策時絕不手軟,但日本經濟一沉二十年,而且並無起色, 「用錢不足」論顯然站不住腳。

有人認為日本早已陷入所謂「流動性陷阱」才致經濟一敗於斯。但根據「舊凱恩斯主義」理論,擴張性的財政政策正正是把經濟拖離「流動性陷阱」的對症下藥方法,現今此策失靈,正可引申出「流動性陷阱」一說只是一派胡言。

日本的例子若仍不足夠,我們大可看看歐洲。歐羅區諸國的平均欠債今天是其GDP 97%,但在1992年卻是63%;由此可見,增加開支並引致債務上升後,歐洲諸國只是弄得焦頭爛額,希臘、意大利等高欠債國家的困境大家已是熟知。

以上種種例子包括的國家已很廣,它們都說明不理長遠後果以財政政策干預經濟不能帶來什麼好處,這也是包括沙琴德等人的「新古典主義者」多年前早已指出過的事實。沙琴德與西姆斯.之二

註:普雷斯蓋特10 31 日下午三時三十分在科大LT-C 演講,主題是「有效為退休融資」,歡迎參加。


HKEJ  2011-10-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