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2011

「理性」搶鹽 羊群效應 逆勢行為 (雷鼎鳴)

日本爆發核危機後,香港竟出現了一天的搶購食鹽熱潮,批發價不到一元一斤的鹽,部分地區的零售價竟推至三十元一斤, 是謂「盲搶鹽」。香港的媒體和政府對此「非理性」的行為爭相痛罵,有人更認為這是香港之恥。

表面看來,在港搶鹽,的確有點匪夷所思。在明清以前,產鹽曾是香港重要的經濟支柱,與產珍珠和土沉香並列。今天的藍田、觀塘和土瓜灣一度是中國著名的產鹽基地;香港沿海地區曾有多處煮海水造鹽的考古遺址,但都市發展後多已湮沒。


搶鹽只因科學知識不足

南中國不產鐵,在港海水煮鹽的工具叫牢盆,明代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卷上〈作鹹第五〉,對牢盆的製法和煮鹽的程序都有圖文並茂的描述。牢盆是用竹枝編成,「闊丈深尺,糊以蜃灰(蠔殼燒成灰,再用水糊),附於釜背」,燒後即可十分堅固,不漏水。香港四面環海,就算出現惡劣情況,大家大可人手一桶,跑到海旁打水汲鹽,斷不可能出現「食無鹽」的事。

那麼為何還有人搶購食鹽?或曰,海水一樣可受輻射污染,上述自行製鹽「妙法」不可行。姑不論海水是否會受污染,就算真的如此,港人大可從地球另一邊遠離日本核電站現場的國家進口食鹽;產鹽太容易,鹽價貴不上去。

據說搶鹽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有人認為碘可防輻射,而從鹽可提取碘。此事已為有識之士指出其荒謬處,碘頂不住輻射,而且要吃掉十多斤的鹽才能得到相當於一小片的碘;一個月吃掉一斤鹽,已經使人受不了,如何可能短時間內吃掉十多斤?

上述搶鹽的原因雖然荒謬,但其錯誤只是基於事前的科學知識不足,而非因為購鹽者不理性。碘是否能減低輻射的傷害,以及要吃多少鹽才能納入足夠的碘?這些都是相當專業的學問,嘲笑「盲搶鹽」的人事前是否都早已懂得答案?還是只是事後孔明?鹽價格便宜,若有人認為鹽有一絲的可能性能幫助預防輻射,花點錢買鹽,其實可視為購入廉價的保險,這是十分理性的行為。

幾年前禽流感恐懼蔓延香江時,有位當顧問醫生的朋友對我說,若禽流感變種到可人傳人,則最好的辦法便是棄船離港,否則生命受到太大威脅。

我在港有工作要做,不可能棄船,於是便採用簡單廉宜的保險措施︰買入可維持兩個月生命可儲藏的食物放在家中, 一旦有傳染病出現, 可足不出戶等待發明疫苗。「保費」只等於2000 元現金壓在食物上的機會成本,若以今天0.01%的利率計,所損失的利息每年只是0.2 元,這是何等廉價的保險費!當時竟有記者到我家中拍攝我儲藏的食物。

同理,買鹽當保險(雖則這保險現在被指出無效用),也是理性經過計算的行為。

購鹽潮的另一可能原因是炒買炒賣。此事若要成功,需要一些條件︰買家入貨時必要眼明手快,而且事後可引起「羊群效應」(herding),大家競相仿效,否則若行動緩慢,買貨時價格已經大升,或是市場毫無反應,買入的貨無人問津,炒賣行動當會失敗告終。


「羊群效應」也有理性計算

此事涉及「羊群效應」是否出現,這是經濟學中頗為有趣的問題。一些行為經濟學家認為「羊群效應」都意味着參與者的非理性,他們受心理因素影響多於精明計算。不過,主流的經濟學家並不作此想,用理性行為解釋「羊群效應」的論文不勝枚舉。上周一位叫薩波利安(Hamid Sabourian)的朋友到訪,他是劍橋經濟系主任, 在我系工作坊宣讀一篇將在《計量經濟學報》(Econometrica)出版的論文,內容正是用理性解釋「羊群效應」與逆勢(Contrarian)行為。

什麼是「羊群效應」?簡單言之,是眼見別人進行某行動後便不再理會自己之前的信念,隨波逐流,大幅度改變自己的行為。

薩波利安認為「羊群效應」源於人們認為發生截然不同的極端後果的可能性,高於中間溫和後果的可能性,但他們掌握的資訊又十分不足,所以就算開始時較為相信A會發生,但只要见到不少人選了B,便立刻從一極端跳到另一極端。

例如,某公司換了老闆,但員工對新老闆作風所知甚少,就算一丁點有關老闆的新資訊出現,都足可突然改變大眾對他的判斷。又例如金融海嘯期間,不少人對某些投資銀行的財務狀況所知有限,而且害怕它會倒閉,所以一見到風吹草動,便會如驚弓之鳥,迅速改變自己的投資策略。


港人曾搶大米廁紙

由此可知, 「羊群效應」只是在資訊不足的條件下,人們怎樣利用新增資訊去研判形勢和改變自己行為的一種策略,他們把別人的行動也看成是新的訊息,不能以「非理性」將其一筆抹殺。

例如,在某財政本來健全的銀行出現擠提時,大家都知道擠提可使銀行倒閉,自己存款會化為烏有;在見到別人像羊群般湧到銀行排隊提款時,自己最理性的行為,正也是迅速跑去排隊。

在香港, 「羊群」久不久便會出現,有人視之為愚蠢,但亦有人視之為港人懂得靈活應變。從細節看來,在羊群活動中,港人行動背後的計算仍有跡可尋,絕非胡來。例如1983 年出現聯繫匯率制度前,不少港人既大手買入大米,亦在超市把廁紙掃光,兩者都是生活必需品,而且可長期儲藏,由此可見,這些港人羊群並未失去方寸,理性的「光輝」仍然閃現。

若說羊群行為理性,那麼與它剛好相反的「逆勢行為」是否便算不理性?邏輯上這一樣說不通。

什麼是「逆勢行為」?一般的理解是把它等同「包拗頸」的行為,別人說東,我一定說西;別人入貨,我便沽空,總之反其道而行。若用此定義, 「逆勢行為」與「羊群行為」一樣,都是倚賴別人的行動作為自己判斷的根據,同樣也是在資訊不足的條件下的一種策略性行為。

但「逆勢行為」也可以有另一種解讀。假如有人自認智珠在握,深信自己判斷正確,那麼對其他人的極端選擇往往不以為然。在別人眼中看來,他們的不隨俗也可理解為反大眾之道的「逆勢行為」。

從投資角度看,哪一種策略更易致勝及對市場帶來較大的穩定性?

「羊群行為」若要成功,必要的條件之一是要行動迅速,否則入市時價格早已給其他羊群推高,風險太大,不划算。「包拗頸」式的逆勢投資是否更易成功?逆勢而行,短線有吃虧機會,但若其策略是基於對形勢的充分了解後才作出,又當別論。


「逆勢行為」不算真正獨立

若加入羊群或「包拗頸」一族的投資者都人多勢眾,那麼市場價格會較易出現巨大波動。「羊群效應」下,市場在大幅看好及大幅看淡兩者間來回搖擺,市場不易穩定。「包拗頸」的投資或可抵消部分羊群效應,別人買,他們則賣,價格可回穩;若「包拗頸」的人比羊群更多,或實力更雄厚,由他們主導市場,效果卻與羊群主導無甚分別,價格一樣可大幅波動。

在政治問題上, 「羊群化」及「逆勢化」的策略都不斷交替出現,把香港或內地政府「英明化」或「妖魔化」便是例子。人民對政府決策的過程、理據和動機大都不能充分掌握,在資訊短缺的條件下,某一兩件小事往往足以把他們的判斷從一極端推到另一極端,這正是政客製造支持他們的羊群的肥沃土壤。但因為政客中有互相敵對的,大家說法相反,所以可以出現意見相反的羊群,這等於「逆勢行為」在政治上是家常便飯。

香港的媒體一般自認獨立,但本地媒體的公信力,除了少數例外,卻並不很高。每當有一種政治觀點出現後,我們多會見到有截然相反的敵對觀點接着湧現。

逆勢「包拗頸」的觀點與「羊群效應」一樣,都是被動的,並非真正獨立。香港需要的是更多講求證據,而不是反映各自好惡的評論。


HKEJ  2011-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