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2011

美債歐債危機中中國應如何自處? (雷鼎鳴)

一如所料,美國的國債上限一定會提高,但上限需要不斷提高的這一現實,卻反映更深層次的問題——美國和世界的經濟都會沒完沒了地受其困擾。

美國的政客雖然喜歡玩政治遊戲,但他們老謀深算,不是傻瓜,更絕不會願意負上造成聯邦政府無錢出糧停止服務的責任,他們在最後一分鐘必會完成談判。

上述答案早已寫在牆上,記者事前找我查詢,我也如是說。不過,世上大多數傳媒都酷愛帶有懸疑性的新聞,有時還會人為地替本來明白不過的事添加懸疑,以增吸引讀者之效。到最後國債上限得以提高,一場「危機」得以避免後,大家以為可舒一口氣,接著標普堅持把美債降級,似是個反高潮;但其實是「罕有地」做了一件反映實況的事——美債早應被降級!


主權債務未必穩妥

過去,大國政府發的主權債務,素為投資者所喜愛,其原因主要是假設政府有無限大的抽稅能力,因而違約賴賬的風險接近零。這個假設現在看起來已經難以成立,投資者對國債的態度不能不變得審慎。

可不是嗎?幾年前誰會想到冰島、希臘、葡萄牙這些雖細小、但經濟高度發達的國家會出現債務危機?就算是經濟體系較大的國家如意大利、西班牙,國際投資界現在怎敢不金睛火眼盯著她們,以判斷手上持有的國債是否有可能變成廢紙?

德國、法國是經濟強國,但其政府每年的財政赤字早已超過歐盟所要求的不能高於GDP 3%的上限,她們不但要應付國內反對削減福利的示威者,還要自甘損失,救助瀕於破產的希臘等國,勉力維持歐羅的生命。歐羅倘若崩潰,後果太不堪想像了,各國必會努力防止;但歐洲人民肯節衣縮食,自願多交稅款而毫無怨言嗎?

按照凱恩斯主義的學說,政府債務增加並不一定構成危險。如果預期的GDP 增長速度高於國債上升的百分比,那麼便可保證「有借有還,上等人也」這一局面。

克魯明等極端凱恩斯主義者(克魯明的報刊文章與其學術文章風格迥異,有傳說其報刊文章乃其夫人所執筆,不知是否屬實)鼓吹政府繼續大量用錢刺激經濟,便是假設了明天會更好,政府有能力削減債務相對於GDP 的比重。

這個如意算盤打得響嗎?日本經濟衰足二十年,期間日本政府有無採用擴張性的財政政策靠赤字去刺激經濟?

日本的國債從以前GDP 的一半增至現時GDP 的兩倍多,可見其實施赤字預算時毫不手軟,但日本的經濟有起色嗎?說回美國,她的國債上限曾提高過數十次,若不是GDP 追不上債務上升的速度,焉能如此?


過度借貸種下禍根

近幾年,西方國家的經濟困局正是源自過度借貸。金融海嘯時,是投資銀行大量借貸,其欠債等閒是其權益(equity)的數十倍。歐債和美債危機是因為兩處的政府(尤其是歐豬五國的政府)不斷先使未來並不存在的錢,靠借貸度日所造成。

既然這些危機都因過度借貸而造成,那麼用更多的債項或更大的赤字預算去紓解問題,又豈不是飲鴆止渴,把困局弄得愈來愈嚴重?這個借貸遊戲要繼續玩下去,便必須大家都相信政府有還錢能力,但人民會相信嗎?

美國茶黨的出現,正反映出美國人民對政府的借貸行為已充滿懷疑。茶黨的活動往往帶有濃厚的民粹色彩,其象徵人物如前副總統候選人佩琳(Sarah Palin)時有反智言論,為知識分子所不喜,茶黨不少支持者甚至帶有種族偏見,在宗教及眾多社會問題上與海耶克和佛利民等自由主義旗手的主張大相逕庭,但其支持者卻仍可穩佔人口的30%(不同的調查有不同的結果,但三成左右的支持率卻頗為穩定),這一定是因為茶黨的部分主張深獲美國人民認同。

這顯然是他們主張的經濟自由和小政府主義。美國人民對捍衛自己的自由十分執著,政府的肆意徵稅常會被視作干預人民保衛自己財富的自由;茶黨主張平衡預算,減稅、減政府開支、減軍費。換言之,其經濟主張頗接近香港過去所奉行的建基於古典經濟學的審慎理財原則。

金融海嘯後, 經濟諾獎得主史蒂格茨(Joseph Stiglitz)曾希望世界向左轉。但最近他卻撰文表示失望,因為他發現世界更向右靠攏。茶黨既然擁有人口30%的支持或同情者,共和黨黨員若要在初選中選出,便必須得到他們的票,否則連代表共和黨出選的資格也沒有。民粹主義的活動有此影響力,煞是奇怪。


打救歐豬形同自殺

美國人既然不願加稅,削減開支又阻力重重,持有美債是否險過剃頭?從美國人利益的角度看,解救之道莫如多印鈔票,讓通脹慢慢升溫。

我們大可暫時不論這種政策是否可稱之為第三期「量化寬鬆」,但它與第一、第二期效果應大不一樣。第一、二期的做法是聯儲局買入大量銀行持有的證券,但款項卻深藏於銀行的密室之內,以供銀行「壯膽」之用。但若有第三期的話,應該是美國政府入不敷支要發債度日,聯儲局則直接多印鈔票把國債買下。這樣做的效果是貨幣可迅速流入市場,通脹的效果會較為立竿見影。

不過,如此一來,美元會貶值,持有美元資產的各國政府會虧損。美國政府的確是有借有還,但還債時的貨幣,卻是已經貶了值的。這等同外國的美債持有人要替美國人的部分揮霍埋單。若不用這方法,美國人便只能靠加稅減開支還債,埋單的責任全部由美國人負起。從美國人的利益看來,兩種方法孰優孰劣,豈不一目了然?

歐洲的情況與美國其實頗有相同之處。要德、法政府從國內撥款打救歐豬五國形同政治自殺,較可行的辦法也是要歐洲中央銀行多印歐羅買入這些國家的國債,再祈求上蒼希望她們將來經濟好轉,有力還債。但如此一來,歐洲的通脹和歐羅的貶值也是足可預期的。

美元和歐羅的前景都灰暗,日本的經濟則早已一沉不起,而且市場封閉。澳元、瑞士法郎和加幣就算全部加起來,規模也是十分細小,當不上國際上的儲備貨幣。那麼,各國政府選擇儲備貨幣時,究竟應情歸何處?


人幣可成儲備貨幣

最有潛質的當然是人民幣,它的M2總量已超過美元,而且中國經濟增長持續高速,貨幣貶值的風險不高。人民幣若能成為各國樂於採用的儲備貨幣,世界和中國都會得到巨大的好處。

對世界諸國而言,有了人民幣這一新進可靠的儲備貨幣,她們的財富便可更有效保值,對金融市場有穩定作用;對中國而言,好處更大,外國政府獲得人民幣,便必須把本國有價值的商品賣給中國。後者只用開動印鈔機,便可換回一批批有用的商品,而且鈔票流到外國中央銀行手中,不用擔心會因鈔票過多而引起通脹。在政治上,若多國政府都持有人民幣資產,她們自不會願意見到中國出現重大危機,國際上責難中國的聲音,可能減少。

中國若要得到這些好處,卻是萬事俱備,唯欠東風,它必須先改變外貿政策的思維。以目前情況來看,外國若要得到人民幣,可用外幣兌換。但如此一來,人民銀行卻要多印鈔票買入這些外幣;後者被買入後,又輾轉送回外國購買其債券。最終的結果是,中國持有的外幣資產是增加了,自己的通脹壓力也會更大(見8 1日拙作〈如何處置中國3.2 萬億美元外匯儲備〉),中國得不到好處。

正確的改變之道有二:一是加快人民幣的國際化,增強它與其他貨幣的可兌換性。二是大幅增加天然資源和消費品的入口,努力營造持續多年的外貿赤字。若中國沒有貿赤,外國怎可取得人民幣?貿赤對其他國家可能是壞事,但中國外過多,貿易連年盈餘,不消耗一點,怎對得起辛勤工作但只是消費了GDP 35%的中國人民,況且進口礦產能源,自己的資源便可深藏於九地之下,在戰略上有重要意義。

HKEJ  201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