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領運動擾攘近兩年,曾經有過風光的時候,但現在已踏入兵敗如山倒的地步,將來支持者能否輸人不輸陣,挽回一點顏面,主要取決於博弈雙方哪一面犯的錯誤更大。這個局面難免使一些沉溺於網上小圈子的憤青看儍了眼,大感悲愴,但只要他們肯多看民情、多聽不同的聲音,並多作思考,將來還是有機會為社會多作建設的。
我說佔領運動失敗,所用的標準並非他們是否已被清場;此點並非沒有重要性,但遠為關鍵的是民心的背逆及佔領者宣稱的政改「初衷」是否因運動而更難達到。我相信這次運動後,反建制必會有生力軍加盟,但他們也會失去更大批中間派的支持。
這一年多以來,反對佔中的人數一直都是贊成的兩倍左右,唯一短暫的例外是警方發放催淚彈之後約一星期的時間,但現在各種民調皆顯示超過八成市民希望佔領者早日退場。此種民調只反映量的變化,並不能掌握很多市民對佔領的反感強度,但從我所接觸的眾多香港學術界及專業人士中,他們十之八九對佔領運動幾乎可用憤怒來形容。無論佔領支持者如何力挽狂瀾,民心的喪失是他們失敗的同義詞。
在這裏我也可假設他們真的是希望香港有他們所謂的「真普選」,但現在恐怕沒有多少人認為運動可讓他們離目標更近。佔領運動者是輸家,但其他的港人又何嘗不是?贏家倒不是沒有,香港的金融業競爭者,如新加坡、倫敦、上海等可能都暗裏稱快。我在北京所見,其精英不少已把香港近日的事情視作民主的反面教材,更堅定他們對中國現行制度的信心。
為什麼佔領運動會落得如此局面?佔領的各方主事人究竟犯了什麼錯誤?這些錯誤起碼有三個層面,即客觀驗證的失敗、策略上的失誤、道德上的崩壞,每一錯誤均足以致命,何況三錯齊發?
【客觀驗證的失敗】
在提出佔中運動初期,主事人有一假說,佔中有如核彈,威力強大,並有輻射功能,甚至影響內地。後來此豪言壯語被調低了,但認為佔中可改變中央態度的想法仍溢於言表。去年中中文大學有一民調,早已顯示只有幾個百分點的受訪者相信佔中能改變中央的政策,其他人基本上不相信。「中央會聽佔中者的指揮」便變成一個可驗證的假說,這假說當然已被無情的事實所推翻;從方法學角度看,佔中理論便再也站不住腳。
另一眾所周知已被推翻的假說,是佔領運動可沿「愛與和平」的道路走。但這一年多以來,一直都有另一假說在「幫港出聲」等團體流傳,就算佔中的組織者真的希望有「愛與和平」,但他們根本無能量控制各方的參與者不搞暴力。現在事實明顯地指出,佔中者這個核心假說又被推翻了。
佔中人的兩個核心假說都經不起驗證,在理論上反佔中者是徹底勝利了。但奇怪的地方是,佔中者如此天真而又早已被人看穿的理論,居然曾有包括不少資深評論人的支持。我相信這有三個解釋:
一、有些支持者本來心中也沒底,他們支持這錯誤的理論只是策略性地打打氣而已,不能當真。
二、不少網民早已不讀書不看報不看電視新聞,他們的資訊或意見來源只是網上封閉的同聲同氣的小圈子,別人提出不同意見時,他們的反應便是群起辱罵。漸漸地,他們會變成失去獨立認知與分析能力的一群,對不利自己觀點的事實會視若無睹。
三、知識分子,尤其是與社會科學有關的知識分子,常常都會掉入一思想陷阱而不自知,他們喜歡提供政策建議,但卻不明白一個政策若要成功,不能單靠一個領域的知識去支撐。
我近二十年前便在本報指出過,實踐的成功,是要同時滿足多個條件的。例如我們要送人上太空,便不能違反物理定律,也必須懂得從機械、電子、通訊等等工程看問題,也需醫生檢查太空人的生理狀況等等,缺一不可。
由是之故,我一向不喜歡建議具體的政策,而且認為學者應做的事主要是篩選。某政策不符合經濟規律,我會大表反對;若是在經濟學上可說得過去,並不表示它便可行,我們要用不同的角度多方檢視,最後由政府拍板。
那麼建議政策有什麼不好?除非是如佛利民般藝高人膽大,否則建議者容易有利益衝突。既然某項政策是他的嬰兒,他護航之心便會太強,極容易看不到眾多的盲點,別人的意見不會重視,這問題對學界新丁或尚未建立學術地位的人來說,尤其容易出現。佔中的發起人恐怕是太過沉醉於自己腦海中的意念,而看不到別人所看到的盲點,或是看到了,也因形勢所迫而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策略上的失誤】
佔領運動失敗原因的第二個層面是策略上的誤失。《孫子.九變篇》有云:「將有五危」,即將軍有五個性格上的弱點必須慎防,否則「覆軍殺將,必以五危」。
其中一危便是「愛民,可煩也」,即太過關愛人民的將軍,可被敵採用擾民策略而陷於被動。佔領運動的整個策略,便是建築在「愛民,可煩也」之上,以為擾民便可脅迫政府就範,否則為什麼他們不去維園示威,而去市中心?這個策略若要成功,需要以下兩個前提中的起碼一個:一是政府的確愛民,一見人民受苦便痛不欲生,不能不屈服;二是政府愚蠢,看不穿這計謀。這兩個條件都不見得存在,脅迫如何能成功?
說到脅迫,便不能不提博弈論中的「威脅點」(threat
point)。若一方自以為抱著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的心態去威脅對方,但對方卻只是感到不痛不癢,當然策略便失敗。香港對中國的重要性,正如我近五年前在本報指出,早已江河日下,不被當作一回事,近日中央政府及內地民間的反應又再印證我這觀點(此觀點所涉及的數據在評論圈中被「引用」過不知多少次,但「引用」者大多已不知原作者是誰了),既然如此,佔中的策略怎可能有效?
反過來看,佔領運動中的主事人自己卻犯上了《孫子》所論述的眾多將軍的錯誤,例如,「五危」中的第三危是「忿速,可侮也」。學生急躁,警方卻有一段長時間不理會他們,「以靜待嘩」,學生沉不住氣,終胡搞一通—— 與政府談判,卻不懂見好就收的藝術;有激進分子衝擊立法會,學生卻不願與他們切割;要見國家領導人卻被人取消回鄉證;在一些孔武有力善於打鬥的疑似社團人士(可能因斷了水源)在旺角消失後,學聯竟要一些較為文弱的人打頭陣包圍政總,自己則躲在後面指揮;佔領運動的同路人發動擾民的智障「鳩嗚」行動,神憎鬼厭,卻有佔中人讚為有「創意」;接著又有人在社會早已厭倦中搞絕食。這些不是進退失據是什麼?港人看到的只是他們從幼稚變成的絕望,哪敢寄希望於他們?
【道德上的崩壞】
策略上的失敗並非最嚴重,道德上的崩壞便危險得多。正如上文所述,佔領運動的核心策略是以擾民來脅迫政府,但又把自己包裝為「愛與和平」願意付出代價有道德感召力量的「公民抗命」。他們是在自相矛盾了,惡棍哲學的老祖宗馬基雅維里(Niccolo
Machiavelli)的心法,最簡潔的總結便是「為求目的可以不擇手段」(The
end justifies the means)。
佔領令眾多的港人利益受到損害,整個香港的長遠經濟利益大受影響,誰會為這些欲哭無淚的港人發聲?佔領者卻是以惡棍馬基雅維里為師,認為自己目的崇高,損害別人也無所謂,對大部分港人來說,不去追討損失賠償已是寬宏大量,怎麼還會認同什麼「道德感召」?
公民抗命本來需要參與者願意作出犧牲以顯自己的道德高尚,但現在「自首」行動眾人猶豫不決,過千簽了名的死士不見蹤影;有跑去「自首」的,竟又只承認一些懲罰不重的輕微罪狀,走數嚴重,這與甘地等人相比,差距又何其巨大?也許將來涉事者受不住社會的揶揄而交出更多的功課,但其時機已失,道德感召已經蕩然無存了。
票選特首 政客害怕
港人多認同民主,但對民主的認識膚淺,我多次說過,民主選舉有其局限性,但它能增加踢走不稱職特首的機會,這已是它的精華優點所在。這是自由主義者的民主觀點。我以前說過,王于漸教授最近在本報也說過,這有別於民粹主義的民主觀點,後者容易誤以為社會中存在「共有意志」,這早已被一系列數理經濟學中有關民主的定理所推翻了。
我過去早已多番論證,只要2017年的投票選舉是真正的競爭性選舉,人大所下的閘根本不能封死民主之路,也不會阻擋民主投票所能發揮的優點。不過,香港的某些政客,最不喜歡見到的恐怕便是特首有民意授權,屆時他們自己的政治空間也會受到打擊,所以他們根本不想香港能票選特首。這是很可惜的。
更可惜的是,香港在內地人民眼中已成為民主的反面教材。他們見到有些人十分偏執,為求堅持一些經不起推敲的信念,可以對別人的意見置若罔聞,甚至破壞社會利益而在所不顧。香港對內地本來有成為民主樣板的機會,否則2007年時中央也不會願意批准香港可普選特首,但現在這機會恐怕是失去了,但願這只是暫時的失去。
(信報 2014-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