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經濟自1990 年以來,一直沉痾不起,其GDP 基本上停滯,比香港更加不濟。日本去年GDP 估計為5.39 萬億美元,被中國的5.9 萬億美元超越,只能屈居世界第三。其實若考慮到物價的差別,以購買力平價(PPP)計算,日本早在2001 年便失去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寶座。
現在日本地震災情嚴重,基礎設施損毀,但人力資本並無受到破壞,按照經濟學原理,未來幾年內GDP 應有較亮麗的表現,情況有如二次大戰後日本的重建,但規模及持續性會遠遠不及。
四大難題有待解決
地震過後,有媒體可能出於對遭逢劫難的日本人民的同情,把日本喻為「不死鳥」。日本經濟當然不會因此次地震及核洩漏而全面崩潰,但若以為在短暫的因災後重建帶來的GDP 增長過後,日本經濟便可一洗頹風,擺脫20 年來的困局,從此振翅高飛,卻顯然太過樂觀。日本仍要面對四大難題:能源短缺、債務纏身、人口老化及民族性弱點。解決這些難題的方案仍未見出現。
眾所周知,日本並非產能大國,但卻是耗能大國,八成能源要靠進口。2009 年,日本人均耗電量是中國的2.4 倍,人均石油消耗量是中國的5.4 倍,天然氣人均消耗是中國的11.2 倍。一國的經濟規模,與能源消耗量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日本要支撐起5 萬多億美元的經濟體,就算如何努力環保,也要大量消耗能源。
最重要的潔淨能源是水力發電,但日本的水力發電只佔產電量的7.5%,微不足道。日本能夠倚靠的,主要是進口石油、煤炭及天然氣等碳排放高的能源,或是用核能發電。
碳排放造成污染,為發達國家人民所不喜。中國神州大地上空一片昏黃,日本經常批評,不會願意接受自己國土的上空也是如此。太陽能及風力發電等方法,暫時仍遠跟不上需要,日本除非願意接受人口大幅縮減或GDP 下跌兩三成,否則只能更多地倚靠核能。
日本自1966 年第一個核電站開始運作後,現在全國已有54 個核反應堆,提供30 %的發電量。鑑於世界能源價格上升,日本原本的計劃是到2017 年,核能可提供41%的用電量,到了2030 年更可提供50%。若無這次地震海嘯引起的輻射洩漏,日本對核能的倚賴程度極可能會愈來愈大。
但我們不可忘記,日本是地震頻繁的國度,一年地震達1500 次,在此多建核站,風險遠較其他國家為高。日本在這次重大危機後,雖可檢討核電站的設施,加強其安全度,但人民的反核情緒增強卻是不可避免。
如此一來,核能擴充計劃不可能不受阻,日本只能進口更多能源,這對原本已在上升軌的國際能源價格,肯定會推波助瀾,日本經濟的增長,自然受到更大的制約。
能源價格上升又會激發更多的農作物被改用作生產生物能源,這又會推高國際的糧食價格。據日本政府的估計,2006 年日本的食物自給率,按熱量單位計算,只得39%(按市場價值算則有68%),其餘的要進口。糧價上升又怎能不對日本的經濟及民生造成更多困擾?
在長達20 年的經濟不景氣中,日本政府的經濟專家學藝不精,誤以為可以靠凱恩斯式的擴充性財政政策刺激經濟,不料飲鴆止渴,經濟不見復蘇,但政府大量開支卻使它欠下巨債。2010 年,日本政府欠下的債務,超過12 萬億美元,佔GDP 225.8%,無論是絕對值還是佔GDP 的比例,都是當世第一,而且在可見的將來,欠債只會增加,不會減少。地震所帶來的破壞,更會使政府支出更加沉重,欠債加快上升。
巨債纏身政府難撐
這筆巨債等於要日本人民工作兩年多,完全不消費,所有收入全部繳交給政府,後者才有能力清還債務。有說日本外匯儲備之豐盛,僅次於中國而居全球亞軍,可以抵擋一下欠債的壓力。但2011 年2 月日本的外匯儲備只得1.09 萬億美元,與12 萬億美元的欠債相比,差距太大,於事無補。
12 萬億美元而且會不斷增加的巨債會對經濟帶來多大的壓力?現時日本公債的信貸違約保險(CDS)是每100 萬元借貸要付1.25 萬元保險費,雖遠低於希臘等違約機會極高的國家,但此等額外的信貸成本已絕非微不足道。日本政府財政上目前仍能撐下去,主要原因是所欠的多是內債,而日本人民過去增大量儲蓄,所以有資金借給政府,從而不致使利率高企。
但全球的低息環境不會恆久不變,當日本人口繼續老化,更多的退休人士不再賺錢儲蓄反要吃老本時,利率便會被推高。假如利率將來達到5%的水平,政府光是每年償還利息的開支,便等於GDP 的11%以上,不削減其他開支及加稅如何可以應付?日本政府面對此困局,再加上災區重建所需的巨款,必要嘆聲: 「怎一個愁字了得?」
日本是全球人口最老化的國家。日本人口的年齡中位數是44.8 歲,亦即年過40 也可被視作年輕人。在2011 年,估計人口中23.1%的人年齡在65 歲或以上,75 歲或以上的也高達11.4%。在此種格局下,日本的「人口紅利」早已過去,代之而來的是「人口赤字」,工作人口減少,需要扶養的人卻增加,人均GDP 的增長不容樂觀(見本報今年1 月31 日拙作〈2012:告別「人口紅利」迎來「人口赤字」〉)。
2000 年時聯合國曾有研究,認為日本若要解決「人口赤字」的困擾,便必須每年吸納一百萬的年輕移民或把退休年齡推至77 歲。但日本外防甚嚴,不願接納新移民,77 歲的退休年齡也是不切實際,所以日本的人口老化問題實難以解決。
除了工作人口比例下跌外,人口老化的另一特徵是國民的平均儲蓄率下降。年輕人及中年人賺錢消費及儲蓄,退休長者則消費過去的儲蓄。儲蓄率一旦下跌,社會可提供的信貸資金亦會減少,利率從而被推高。不但如此,少了儲蓄,社會的投資率亦必會應聲下降。日本在2009 年投資率是GDP 的20%,不算太低,但與2000 年的25%及1990 年的33%相比,卻顯然是在逐步下滑。投資率低企不利經濟增長,此種因由,與港相似 (見本報今年1 月24 日拙作〈香港近年經濟為什麼停滯?〉)。
地震及核洩災難中日本政府處事雖然不濟 (甚至遠及不上2008 年四川地震時中國政府的高效率),但日本人民卻是秩序井然,贏得不少讚譽。
日本人的守禮守紀律,在近年見慣粗口橫飛禮崩樂壞的香港人眼中,自是亮麗的景象,但若據此便以為日本經濟可翻身,只是不明白日本深層民族性弱點的皮相之見。
〈菊與刀〉揭示日本民族性
1944 年,美國擊敗日本在望,政府為了制訂未來「管治」日本的策略,邀請了著名的人類學家本尼迪(Ruth Benedict)研究日本的文化以作參詳。本尼迪為此寫了篇經典著作〈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對日本人的民族性及社會都有淋漓盡致的描述及深刻分析,美國政府戰後容許日本保留「天皇制度」及成功控制日本數十年與此書實有莫大的關係。此書的中譯本甚多,可輕易找到,讀者可自行評閱。
〈菊與刀〉第三章「各就其位」指出,日本人對秩序及等級的信賴程度之深,與西方人信仰平等自由可說是兩個極端。社會中不同人等或國際上的不同國家都應有其各自的定位,金字塔下方的人民不應挑戰地位較高的人物,行為必須符合適當的既定禮節或規則。
例如,日本人必須要懂得向誰鞠躬,而且必須知道鞠躬的程度,不同的場合都有不同的做法,不能亂來,否則便是無禮。為了傳承此種文化,父母在子女的嬰兒時期便已小心翼翼地按嬰兒的頭訓練其鞠躬,初學走路時的第一課也是學習怎樣對家人的鞠躬。
不同情況下的鞠躬,只是體現日本人等級森嚴,下級服從上級的禮儀。想向父親提意見的兒子被日本人認為等同一個「想在頭上長出頭髮的和尚」,不為社會接受。
此種文化,說得好聽一點是各人各司其職,尊老護幼,社會和諧,但說得負面一些便是「見高就拜、見低就踩」。
引伸到國際層面上,日本在二次大戰時早已把自己地位認作是接近世界頂峰,亞洲其他人民不服,等於不懂自己的位置,既然如此有違「人倫」,殺之毋損道德,出現南京大屠殺的兇殘行為也非不可解之事。至於美國,因為是戰勝國,日本對之屈從,不敢逆拂,亦是符合日本人等級之見。
重視階級礙生產力
由此觀之,日本人的守禮守秩序有紀律的動力來源,正是其相信等級揚棄人人生而平等觀念的獨特民族性。日本人災難前從容不亂,是因為相信政府會盡力挽救他們。此種民族性,或許已因歐風美雨的洗刷而被沖淡,但我的學生、老師、朋友與同事中都有不少日本人,據我的觀察,〈菊與刀〉中的分析仍然有效。香港一些愛好平等自由的評論人對日本人的守紀律大加好評,從深層意義看來,是自相矛盾之事。
以上所說,並不帶有價值判斷。在災難面前日本的民族性可助其克服困難,但在推動經濟發展上,此種民族性卻可成為其弱點。日本戰後經濟一度快速增長,部分動力來自當時的高投資率及能模仿歐美的科技。近年日本科技與歐美相比已不遑多讓,不能再靠抄襲便要創新,但日本的「全要素生產力」卻止步不前,反映日本的創新能力不外如是。太重視等級不敢挑戰權威的民族很難有充沛的創新能力,推動經濟的動力也不會足夠。
HKEJ 2011-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