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6/2015

諾獎得主迪頓與逃離貧窮 (雷鼎鳴)


普林斯頓的迪頓(Angus Deaton)今年取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實至名歸。迪頓在經濟學界中雖極受尊重,但並不算是家喻戶曉的大紅人。不過,他對福利經濟學、貧窮問題、需求系統等等重要領域的確作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對實際世界的政策也有重大影響,相信沒有誰可質疑頒獎給他是否合理。

 

香港政策的制訂幾乎全都遠遠落後於經濟學理論的發展,近年推出的扶貧政策與貧窮線的制定也未見有參考過迪頓的貢獻,起碼我在扶貧委員會的會議中從未聽過有人提過迪頓的名字(我自己可能也失責,尚未有機會在會議中提出過他的觀點)。

 

現在貧窮線的界定,是以住戶收入中位數的一半作準則;又因住戶人數有多有少,所以不同人數的住戶都各自有其準則,人數較多的,住戶貧窮線訂得便高,人數較少的則較低。不過,住戶報稱的收入有時並不能準確反映其成員的生活狀況,迪頓主張要直接量度各人的生活或消費水平,例如若他們貧病無所醫,又或兒童得不到良好的教育機會,便已足夠說明這些住戶處於貧困之境;反過來說,有些人自稱收入低微,但餐餐可大魚大肉,尚可到各地遊山玩水,我們則大可不把他們列作窮人。

 

中國模式 非洲難學

 

迪頓曾提起過一個典故,話說二三十年代芝加哥的黑道大亨卡邦(Al Capone)橫行一時,殺人放火違法賣酒,無所不幹,但他神通廣大,警方永無方法將其定罪,最後警方靈機一觸,發現他消費奢華,但報稱的收入卻似有若無,收入與開支不相稱,終於以逃稅罪將其成功送進監牢。由此可見,實際的開支或消費,比報稱的收入更能反映實況,各國的統計部門,也應搜集相關數據,貧窮線的界定以此作根據更有道理。

 

迪頓深信政府有其重要功能可扮演。在經濟較發達地區,我們常會認為能幹、有效率的政府,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其實在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政府都十分弱勢,效率與能力都十分有限,稅抽不到、服務水平低劣、監察執法不力等等,不一而足。迪頓認為有效政府是減貧的重要條件,他甚至認為富國對窮國的外援(有些窮國每年得到的外援往往大於她們政府每年的總財政開支),容易起到反效果。不斷依靠外援的政府,很易成為扶不起的阿斗,這反而成為該地經濟發展的障礙。

 

近年我的舊同事林毅夫教授,十分熱心到非洲諸國推廣中國經濟起飛的經驗,這有其理據,因為今天非洲不少國家的經濟發展階段,與30多年前的中國相似,她們的確可能從中國的成功中得到啟示。不過,我對此一直不敢太樂觀,中國的改革開放,在早期有強人鄧小平領導的頗為有效的政府,政令雖不至於能完全推行,但政府的能力仍算強大,今天的非洲諸國,不見得有此領導人,恐怕並無中國當年的條件推動改革。

 

香港近年出現一種觀點,以為經濟發展可有可無,若重視經濟便是只向錢看,十分庸俗,缺乏理想。哲學家李天命說自己不親共,但敬重中央政府有能力把今天的中國發展為盛世,他的言論雖然恰當,但卻迅即遭一些思想偏執的人攻擊,認為他太過「實際」。社會中出現的此種觀點(可能尚未到思潮的程度),其根源我相信是有人視中央政府為敵,是殘害百姓的惡魔,但同時又無法否定在其領導下,近37年內中國人均實質GDP上升了20倍這一人類歷史中從未出現過的奇蹟,所以惟有貶低經濟增長的重要性。迪頓不是中國問題專家,但在其著作中多次談到中國的經濟,他的一些發現,倒可有效推翻經濟發展無用論。

 

迪頓年前出版了一本簡明易懂的通俗著作,書名是《大逃脫》(The Great Escape),此書名取自描寫二次大戰德國集中營戰俘逃亡經過的同名經典電影(港譯《龍虎榜》,史提夫麥昆主演,我看過起碼四五次),但迪頓所要討論的卻是在人類歷史中,窮人如何逃脫貧窮的過程,此書十分有趣,值得捧讀。書中有些討論,對經濟發展的功能有十分有力的辯護。

 

快樂與否 還看經濟

 

實質人均GDP是否有所增長,是經濟發展的重要指標。GDP增長會否使人民更幸福快樂?若果GDP所代表的物質財富及自由根本不能使人民更快樂,那麼我們的確不用太理會GDP,但那是事實嗎?迪頓使用了一些量度各國人民幸福快樂或生活滿意度的調查結果,當中以10分為最快樂,0分為最痛苦,再以每國人民快樂程度的平均值為指數,進而分析這些指數與各國的人均實質GDP有無關係。

 

他發現,在窮國中,就算收入稍作上升,人民的快樂程度便會急升;在較富裕國家中,收入上升仍會與快樂指數有正面關係,但快樂指數上升的速度要比窮國的慢一點。迪頓把此種關係化為一條曲線,他發現快樂指數與人均實質GDP的對數(logarithm)呈現一種明顯的正面的線性關係,實質人均GDP愈高,人民愈有可能快樂。這結果雖只證明快樂與收入的相關性,而不確定哪是因哪是果,但我們倒很難找到合理的理論把此現象解讀為快樂使GDP上升,反而是收入上升可使人民有更大的消費自由,從而使他們更快樂。

 

試想想,假如今天中國人民的收入下降95%,變回只得1978年時的收入水平,那麼誰會有能力上網聊天看電影,假期時到處遊山玩水到各國購物,兒童及年輕人又哪裏可接受到良好的教育?

 

迪頓自然明白,量度快樂指數涉及很多經濟學與哲學上的爭議,例如,我認為自己很快樂,你認為你不快樂,是否意味我的快樂指數一定高於你的,又或我比你快樂?困難是出在快樂頗帶主觀性,不同人之間很難有客觀的互比性。不過,大量數據顯示,主觀性的快樂程度與客觀性的GDP在世界各國都有強烈的正面關係,這便使迪頓認為,假如政策目標是使人民更快樂,聚焦在GDP之上,並無誤導。

 

無獨有偶,哥倫比亞大學大名鼎鼎的經濟學家薩克斯(Jeffrey Sachs)今年4月與其他同行發表過一份《世界快樂報告2015》的研究報告,內中有把影響快樂的6種變數找出來,它們是人均GDP、健康過活的生命期、社會能對個人提供的支援、政府及企業的可信任度(即其廉潔程度)、主觀上感到的自由程度,以及社會的慷慨程度。

 

此報告除了用計量經濟方法找出快樂指數與這6項變數的定量關係外,還對各國人民的快樂程度有個排名,香港排名只得72;但若按上述6個客觀的變數值作推算,香港的排名理應高很多,與英國、比利時等相若,這反映出港人另有負面情緒,也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是否與近年的政治爭拗有關?也許是,但更大可能不是,因為在政治爭拗較今天少的20052007年期間,同樣的研究早已顯示出港人的負面情緒、自我悲傷的程度已十分嚴重。其實東亞諸國中,也有與香港近似的情況,人民的快樂程度與其享有的客觀條件不相稱,是否文化因素還是其他因素造成,是有趣的研究題目。

 

逃生之門 應留他人

 

我們若然不認同快樂程度可以量度,也可改用其他較客觀、更易量度的指數。迪頓十分重視人民的健康與壽命,在今天的窮國中,大量兒童出生不久便夭折,安哥拉、剛果、阿富汗等國,人均壽命只得40歲左右,在歷史上,就算是今天的發達國家也好不到哪裏去,在100年前,西方國家的人均壽命只得54歲,但今天出生的女嬰卻已有五成的機會可以活到100歲以上。健康欠佳、壽命短正是貧窮的特徵之一,脫貧而保障不了健康便不是真正的脫貧。從健康與壽命的角度看,經濟增長有無用處?

 

迪頓把世界各國人民出生時的預期壽命數據找來,並將其與實質人均GDP作出比較,他同樣發現,在窮國當中,收入稍作增加,壽命便上升得很快,但在富國中,壽命上升的幅度則較小。若果把壽命與實質人均GDP的對數作一比較,則可發現它們呈十分明顯的正面線性關係,收入愈高的國家,壽命愈長。這反映出經濟增長極可能有助於改善人民健康,減少貧病交煎的悲劇。

 

在迪頓所製的壽命與實質人均GDP對數的曲線中,中國的位置緊密貼近曲線,這當中可引申出另外的意義。不少評論人十分懷疑中國GDP數據的準確性,其實世界多個國家GDP的估算都可能存在誤差,非中國獨然,我們須用多種方法反覆檢驗其準確性和可靠性。

 

人均壽命的數據水分不會很多,但中國的人均壽命數據卻與GDP數據完全匹配,這倒可支持GDP數據誤差不會太大這一論斷。在迪頓的研究中,他也發現中國人民健康發展的水平,在前幾年剛過了一個收入的轉折點,在此點之前,人民健康主要受傳染病威脅(諸窮國大致如此),但過了轉折點後,象徵不少致使無數人死亡的傳染病已受到控制並可治癒,剩下來的殺手便是心臟病、癌症等慢性病,中國過了轉折點,也象徵中國正慢慢步入發達經濟體的行列。

 

中國的滅貧策略與印度頗有不同。中國用的方法是大搞加工區,僱用了大量農村來的民工,直接推高他們的收入;印度則搞資訊科技電腦軟件,長遠而言有好處,但短線則主要只惠及教育程度高的精英,對廣大人民的收入作用較低。以此而論,我認為中國的滅貧比印度的快捷得多。

 

迪頓是一個極重視教育的人,他批評某些人自己逃脫貧窮後,卻毀去讓其他人逃生之門,而教育正是逃離貧困的主要路徑。此點港人將來可能會有所體會,香港政治鬥爭激烈,參與者的比例雖很低,但聲音頗大,其中一後果便是大學及大學生形象插水(參看上周我在本報的文章),現在政府中頗無人肯義無反顧支持大學,社會中有人肯捐錢予大學發展的,卻也被無理攻擊,現在大學籌款已是困難重重,善長絕跡。一些不懂自我克制、熱中政治的學生與政客,可否想想他們是在拆別人逃離貧困的橋。

 

(HKEJ 2015-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