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領運動發生後, 我大部分時間在北京大學訪問,直接感受內地對此運動的回應。在內地,就算不在互聯網中翻牆,要掌握佔領運動的形勢,也沒有多大難度。在早期,《人民日報》天天在評論,央視報道也多,互聯網的訊息更是海量的,一個月前,很多人都相信此種密集評論是中央要動手鎮壓的先兆,但中央政府似乎突然發現,此運動大有可利用之處,暫時根本毋須鎮壓(這不意味將來要鎮壓的機會是零),反而應大鑼大鼓的報道運動的發展,惟恐內地人民不知道。
此種較新奇的態度自然是因為中央政府認為香港可作反面教材。 這點有兩個不同層次的含義。
第一,香港對內地經濟的重要性早已江河日下,我2010年初在本報撰文,用數據指出香港GDP 佔中國GDP 的比重急劇下降,就算香港陸沉,對中國影響也是輕微,現在此觀點似已成為主流意見,在內地建制中恐怕更是如此;我提出過的數據,被「使用」的次數多得不知其數,我用「使用」一詞而不用「引用」,因為我的名字並無怎樣出現過。
弊病浮現 局限一處
但在香港經濟相對重要性下滑的同時,政府施政又屢屢遇到不同程度的狙擊,更而出現極多市民十分反感的霸路行為,法治精神受到嚴重侵蝕,而造成此種局面的始作俑者正是打正民主旗號的人士,這便不由得內地人民及港人會產生聯想:民主不利經濟!
此種聯想不完全正確,因為民主有劣質優質之分,破壞民生的,只是失控的劣質民主而已。但此種認知,大大有利於主張民主要循序漸進、社會要穩定的內地正統觀點,中央政府對佔領運動忍手不動,並大力報道,我們不用奇怪。
第二個層次是2007
年時中央為什麼同意香港在2017年可以有普選?中國經濟進展速度驚人,中產階級大量增加,將來對民主的訴求必會強烈。但什麼形式的民主適合中國?答案卻無先例可援。按照中國近三十多年發展策略的思維,搞特區、摸著石頭過河的路徑,會被認為較為可行。容許香港出現普選,對其中出現的問題加以觀察並想出對應之道,並把可能浮現出來的弊病局限在一小塊地方,不致影響全國,一發不可收拾,而若普選帶來良好效果的話,則其他地方可逐漸推廣,這些盤算,符合中國的利益。現在香港出現的亂局,正可被視為需要總結的經驗。
事物往往有正反兩面,一個大型運動必定會有得有失。對中央政府而言,得可能大於失,因為香港的經驗可以提出不少警戒訊號,使中央政府考慮民主問題時更加小心,而佔領運動所可能帶來的損失,對中央是不痛不癢的;但對香港而言,得與失都較為直接,要小心討論。
香港從佔領運動中有什麼得益?不少人認為學生和平非暴力,我長期接觸大學生,相信此評價是對的,崇尚和平、反對暴力對香港社會的確有正面作用。但此種「正面」影響恐怕在現實上容易荒腔走板,效果大打折扣。參與佔領的人當中,顯然也有一批人不是那麼和平的,甚至很想出現流血局面,以方便其下一步的行動,主張和平的學生並沒有意圖或行動與這些人劃清界線,這便容易使自己變成暴力分子的偽裝,客觀上可能掩護到別人的不法行徑,這是十分可惜的。
佔領運動 損害可見
有人認為金鐘佔領區秩序井然,佔領者也頗守規矩,並逐漸衍生出自己的文化與創意。我在現場高空向下觀察,佔領區的確不算髒亂,這顯然是因港人本來就有一定的素質及背後有高人引導所致。但若說他們懂得守規矩,卻是頗為諷刺,他們正是在犯法,在犯罪現場彬彬有禮地犯法,根本不會改變其行為的本質;至於文化與創意,這本來也是很可貴的,但用不得其所,又有何價值?
佔領運動我不認為能替香港帶來多大的好處,但損害卻是有目共睹的,近日與新朋舊友甚至數十年未見的同學見面,幾乎人人為此嗟嘆,大家都深感香港正在生病,內傷外傷紛紛出現。最嚴重的內傷顯然是法治精神受到破壞,法律不被尊重,法庭的禁令也可被視而不見。很多樂觀的人認為香港因為仍有法治,所以仍有「優勢」,但現在是誰在踐踏這「優勢」呢?中大的民意調查發現,最多的港人把法治看成是最重要的核心價值,而民主只是排行第九,這很可能是市民對於以民主為口號而公然藐視法律的人產生反感而發出的訊號。
我自去年開始,反覆論述中學時老師所教「The
end does not justify the means」(目標無論是否崇高,都不能用以合理化所用手段)。近日吳宗文牧師在其大文中說,《聖經》指明不能「以惡達義」,湯家驊議員也說不能為民主而拋棄法治,都是在說同一個道理,而這道理也沒有什麼難以明白,但就是有些人迴避問題,不敢面對自己陷入道德深淵的困局。
法治精神受侵蝕外,佔領運動也帶來其他的內傷,社會撕裂已甚為明顯。最近我與近百名中學舊同學聚會,事前活動的籌辦人都認為大家都不應該談政治或佔領運動,因為大家都見過不少例子,社會中不少家庭內部或朋友之間都因意見不合而吵得面紅耳赤,幾十年的友好關係蕩然無存,我們犯不製造此局面。但幸好我這年紀的同學都極為理性,互相尊重,而且大多數意見都十分接近,對佔領運動持批判態度,才避開一場友誼危機。
我們不要忘記,縱然民主制度已是較好的制度,在一個嚴重對立撕裂的社會它也不可能有效運作。撕裂會動搖民主的基石,佔領運動者事事把侵害別人利益的行為當作正義,並用強烈而不恰當的語言表達之,社會中人怎能不憤怒,從而撕裂更嚴重?我一年多前在不少文章中早已預見此情況,但現在已不用我多說,受到損害的港人自己已懂得大聲表達了。
媒體立場 迷失方向
在是非顛倒的時候,媒體本應嚴守持平的角色,媒體的評論可以有自己的立場角度,只要不違反事實便可,但新聞事實的報道卻須客觀中立準確。我近二十年來,受訪的次數數以萬計,深感今天的記者比從前的更重視立場, 對事實的興趣大減,而且往往希望被訪者替訪問者講出後者想說的話,這不是新聞工作者應有的態度。近日有電台記者跑到藍絲帶聚會的地方挑釁,問參與者「收了多少錢?」在電視訪問節目中,我也有見到主持人無端拷問某著名學者是否為了利益而持某觀點,這種挑釁行為在佔領運動出現後更加普遍,傳媒是否正在迷失方向?
內傷外,佔領運動所帶來的外傷也是嚴重的。很多人都問過我,此運動對香港經濟長遠來說會帶來什麼影響?我去年曾經用多種方法估算過,若中環被成功地癱瘓的話,每天的短線損失是16億元左右。現在佔中失敗,中環沒被佔領,反而其他三處地方被局部癱瘓,每天16億元的估算當然不再適用。但現在更重要的是長線而言,香港經濟會否因而轉勢,從此一蹶不振?
香港賴以為傲的法治受到侵害我們先不論,眾所周知,香港經濟早已極為依靠內地,而內地經濟卻已並不怎麼依賴香港。中央決定不在港舉辦APEC,滬港通的規則細節早已制訂好,但現在通車延誤,人大常委「8.31」的決議比較嚴苛,種種現象都在顯示中央對港政策正在改變,佔領運動令中央對港不再像過往般信任,認為與香港的經貿合作風險增加,香港能帶來的貢獻也日漸減弱,有其他地方可取代。這些發展對香港長遠十分不妙,但定量上的影響有多大?
效率市場假設的一個引申是,股票價格是公司未來利潤與風險的最好總結。嚴格來說,一間公司的股價等於該公司未來利潤的折現值的總和。市場訊息每分鐘都在變,而投資者根據這些訊息的變化不斷重估未來公司的利潤會如何如何,利好消息推高股價,利淡則相反。從9月3日到9月26日恒指共下跌1640點,在此時段內,市場早已預期佔中會在10月1日發生,但很多人相信規模不會很大。
9 月28
日佔中發起人突然宣布佔中要提早舉行,並在當天因催淚煙事件而使到規模比早前預期的大,接著在9月29日、30日兩天,市場要消化這新增的未有預期的震盪,恒指再跌745 點。從9 月3 至30日,恒指便累積了9.4% 的巨大跌幅。在同一時段,道指只跌了0.2%,上證指數還上升了3.3%,由此可知,影響港股最大的外圍市場美股與內地股票,都沒有利淡因素造成港股如此大的跌幅,要找後者的原因,必要在香港內部因素中尋。佔中的預期是「房中的大象」,沒有比這更可能是造成9.4%巨大跌幅的因素,雖則有部分跌幅可能是其他因素所造成。
熟悉股場運作的人都應懂得,在預知市場快要有重大負面事件出現時,股價便會應聲下跌,若股民等到壞消息正式變成現實時才出貨,不大蝕才怪!但當預期的負面因素已體現時,等於壞消息出盡,股價反而會上升,以後股價的上落便不一定能從中判斷到是否與早前的壞消息還是其他因素有關。
按此邏輯推論,從9
月3 至30 日之間,恒指市值主要因香港內部因素而一共蒸發了2.4萬億港元,這是對佔領運動對上市公司的未來負面影響一個極重要的參考值。但又因部分上市公司不是香港公司,佔領運動奈何不了它們,而且未來總會存在不確定因素,所以我們不適宜對上市公司的總損失下一個狹窄的估值,而應作一個損失的下限。我以前曾經發表過的3500億元損失便是這樣的一個下限。
自動退場 避免流血
我們可用另一種表達方法, 根據我用人口普查與其他數據得出的對香港生產函數估算,上市公司3500億元的損失可算出總體經濟大約會有超過1.1 萬億元的損失。1.1 萬億元又等同什麼?假設香港的GDP 未來30年的實質年增長率由政府預計的平均2.8% 跌至2.7%,即下降0.1個百分點,而實質折現率是2%的話(香港i-Bonds 顯示,實質折現率可以是零),未來30年累積的GDP跌幅的折現值便正好稍超過1.1萬億元。這數字從3500 億元的佔領運動造成的損失下限中推算出來,我也只能把GDP 增長率0.1% 的跌幅視作下限。
0.1% 看以很小,很多人都會認為太過樂觀,但這已是佔領運動者所不知道又完全無法承擔的損失了。就算用更近期的數字,情況也無改變。從9月3日至10月31 日,恒指市值下降了5.2%,共約1.3 萬億元,而同期內地股票升了5.75%,美股則升了1.83%,由此可知,外地的升幅遠遠未能使港股收復失地。
佔領運動有了這麼多損失,如何結束?這是誰也答不了的問題。最好的結局是學生得悉市民的反感而自動退場,或起碼有些人退了場後剩下人數不多,警方在清場時流血衝突的機會減低。至於有人建議佔中發起人早日自首,我認為這雖然正確,但作用不大,自首後他們仍不會賠償市民受到的巨額損失,市民欲哭無淚,也不會就此收貨。
(信報 2014-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