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梵蒂岡若成功建交,將會是涉及20多億人口兩個迥然不同的文明的最近距離的相遇,必會成為歷史性大事。1月底我心血來潮,在旅途中做了點研究,撰就有關〈中華禮儀之爭與衝突處理〉一文(刊1月30日《信報》),目的正是要從歷史中學習,中梵間衝突如何可化解。
不料自刊出那一天開始,香港就此問題卻是無風生浪。陳日君樞機公開反對建交,在幾種媒體上大罵教廷的國務卿帕羅林(Pietro
Parolin)樞機思想中了毒,沒有信仰,只顧自己功業,出賣了教會,把教宗蒙在鼓裏。按其邏輯,只是差點沒說出帕氏欺上瞞下,教宗則是老糊塗而已。接著香港一些已半退出江湖的政客又搞簽名運動,要教廷懸崖勒馬云云。
最煽動情緒的是,陳日君聲稱有內地忠於教廷的「地下教會」主教向他哭訴,說教廷要逼使兩位「地下教會」主教退下火線,讓位予親政府的愛國教會人士當主教。
一位在天主教會內有等同「親王」地位的主教有如此嚴重的指控,自然引起國際注目。教廷似乎頗為不滿,先有聲明不點名指陳混淆視聽,繼續更有幾篇半官方文章表達教廷對事態的分析和立場,有些文章的措詞也頗為強烈。如此刀槍劍影,恐怕在近代宗教史也不多見。
拿破崙行徑引起改革
我們是局外人,但中梵建交有世界意義,值得我們留意。分析問題,首先便要搞清事實,並與情緒波動保持距離。現在發表的資料已很多,我們不難研判情況。第一個要搞清的事實是,歷史上誰有權委任主教。中梵之爭的一個焦點是,內地主教應由教廷委任還是由中國政府決定,現在傳聞的協議似乎是中國官方提名,教廷則決定是否接納。
以陳日君為代表的派系認為,此乃離經叛道,沒有先例。但駐曼谷的一位耶穌會神父蓋利(Fr.
Michael Kelly, SJ)近日卻撰文直斥陳日君搞錯歷史,並建議他抽點時間讀讀書,降低自己的情緒。
蓋利的版本是這樣:在十九世紀初之前,主教的委任權基本上都在各國國王手上。1493年西班牙與葡萄牙在地球上劃了線,美洲除了巴西外,殖民地都歸西班牙,亞洲除了菲律賓外,盡屬葡萄牙;這些地方的主教委任權直至二十世紀中,都是這兩國的國王說了算。在十九世紀初,最多只有2%到5%的主教由教宗委任。不過,1804年拿破崙加冕時,他把王冠從教宗處拿來,自己一手把它放在頭上;他又拒絕梵蒂岡對40名主教的提名。教廷受辱,才決定建立自己的主教委任權。在過去200年中,逐步形成一種制度,地區教會推薦3個名字到教廷,後者經評審後,再向教宗推薦最佳的一人。
此段歷史,我從前早已聽說過,現在蓋利神父詳細印證,不由我不信。由此可知,他的確有資格批評陳日君不懂歷史。根據虛假想像,大造文章,自己生氣,何苦由來?
第二個事實是,「地下教會」中人是否都不想中梵建交,並要陳日君代表他們發聲?不希望建交的人,我相信是有的,但實際情況恐怕絕不簡單。
常在《梵蒂岡內部通訊》(Vatican Insider)撰文的記者瓦倫特(Gianni
Valente)曾訪問過好些「地下教會」的主教,他們全部支持建交。其中一位重要的「地下主教」叫魏景義,因為坐過共產黨的牢,所以在「地下教會」中很有地位,但他於2月16日受訪時,卻懇請香港、澳門、台灣或大陸以外的朋友,千萬不要自稱能代表內地的地下信眾,他認為根本無人能代表得了「地下教會」。
他又表示,無論教廷在中梵關係上作什麼決定,他都會跟從教宗。至於給前任教宗「絕罰」的地上主教,可否重做主教?他認為既然教宗有權解除其「絕罰」,再委任他們重做主教並無問題,反正教會一向主張寬恕。
上文提到「地下教會」情況殊不簡單,是因為《梵蒂岡內部通訊》2月8日有篇報道,直指有位被迫退位的所謂地下主教、即87歲的汕頭主教莊建堅,其實根本算不上是地下主教,因為汕頭這地區並無「地下教會」這回事,莊雖已登記為神父,但政府也不承認他。
在此地,說客家話與說潮州話的兩派人互有爭執,非常分化,雙方都想自己的一派有人當主教。我們外人不易搞通他們的權力鬥爭,但從教廷的角度看,整頓一下這地區的教會,要一些主教退位讓賢,沒有任何不當。《梵蒂岡內部通訊》便認為利用此事煽情,是某些勢力早經編排的策略,在他們煽情時,卻故意抹掉一些細節。
可作推動「一帶一路」
搞清楚事實,有助我們重回清明的思想,可再探索一些更有意義的問題。為何中梵要建交?建交的理由有低層次與高層次之分。
對教會而言,低層次的理由是中國是13億人的大國,卻只有幾百萬天主教徒,而且又分化成地下地上,殊不理想,建交即可改善情況,像其他宗教般,在內地可以大展拳腳。
對相信無神論的中央政府而言,建交可使「地下地會」升上地面,易於管理,對維護社會和諧穩定有幫助。但中國肯定也有人反對建交,波蘭政府於八十年代末期被推翻,天主教會便扮演重要角色。不過,天主教會也支持古巴的卡斯特羅政府。由此可見,天主教並不見得是個顛覆國家組織,與它建交也無妨。
從高層次的角度看,教宗看重的可能並非區區的幾百萬信眾。有位在人民大學做研究的中國通及墨子專家,叫郗士兵(Francesco
Sisci),他是意大利人,2016年1月28日,曾就中國問題專門訪問過教宗方濟各。
從教宗的訪問中,可見他最關心的是全球70億人,而且認為天主教會有責任要尊重所有的人類文明,對中國文化,他更懷有最高的敬意,代表著西方文明的天主教與中華文明遇上了,他認為是頭等大事。在訪問中他提過曾在飛機上飛越中國,那時他少有地情緒極度激動。從中央政府的角度看,天主教在國際上代表著一種超級軟實力,習近平在兩年多前訪美,便曾見識過美國人民對這位方濟各教宗是如何的著迷。
幾年前我兩次到訪梵蒂岡時,便感受到羅馬人民對若望保祿二世和方濟各都當成是聖人,對本篤十六世卻不甚理會。按教廷既然處處流露出對中華文明的深愛和尊重,此等軟實力可用之於推動「一帶一路」及提升國際形象,所以中國對梵蒂岡也不是沒有興趣結交。
從上述這篇訪問中,我們可窺見不少教宗的內心世界。他早年讀過利瑪竇的生平。上月我在拙作中談過利瑪竇的思想,他不但極尊崇中華文化,而且是一個思想毫不教條的現實主義者。教宗方濟各認為自己與利氏的想法一致,這兩位耶穌會的傑出人士都認為與中國對話,而且尊重中國,才是唯一可行之路。
教宗又認為中國的發展十分積極正面,世界根本不應畏懼這個擁有古老智慧的民族及其復興。教宗也是一個懂藝術的人,他喜歡耶穌會士、清代康雍乾三朝的宮廷畫師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i),欣賞他能掌握中西美術的技巧,把美表達出來。
送贈中國碑傳遞訊息
至於中國社會,他也有深層次的了解,例如談到一孩政策及人口老化時,他便顯露其智慧。利瑪竇是中國歷史上最懂中國的超級傳教士,把教宗這位利瑪竇的隔代知音當作是不懂中國、任人擺弄的老糊塗,絕對是一種無知誤判。
若以思想層次和氣度作標準,教宗的基於現實主義的靈活性和胸襟,加上他不拘小節,與《倚天》中的張三丰頗為相似。至於陳日君樞機,經常以「漢賊不兩立」、自命正義、嫉惡如仇的態度看世事,活脫脫的便是一位滅絕師太!
這兩年來,教廷與中國已出現過什麼互動?從上述2016年初教宗特別安排的訪問看來,他早已為對華的態度和政策制訂方針,他才是真正的定調者;最重要的執行者,當然是梵蒂岡國務卿帕羅林樞機。在2月18日的一篇文章中,郗士兵對這兩年發生的事有很仔細的描述。
2016年3月,中共中央黨校副校長應邀訪問梵蒂岡,對那裏的藝術藏品深為讚嘆,不少展品是中國的藝術品,梵蒂岡希望以此顯示對中國的關心重視。8月,湯漢樞機發表文告,點出主教任命問題可以如何解決;接著《環球時報》發表4篇文章,顯示對中梵關係的重視;8月,習近平送了一塊西安「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複製品給梵蒂岡,這塊公元781年刻有漢字和敘利亞文的石碑,記載著唐太宗時羅馬(大秦)的景教(基督教派之一)傳來中國的情況。
此禮物被解讀為一個訊息:習近平想告訴梵蒂岡,基督教文明早已傳入中國,已是中華文化的一個部分;接著,跟進中國問題20年的帕羅林,以神職人員而不是外交家的身份發表一篇演說,主題是一位被封聖不久的樞機剛恆毅(Celso
Costantini, 1876-1958),此人大有來頭,提到他亦別具心意。剛恆毅何許人也?這有點歷史。
十八世紀初,教廷頒布詔諭,嚴禁教眾遵守「利瑪竇規矩」,即祀孔祭祖,稱天主為「天」或「上帝」,違者要「絕罰」,驅逐出教。
康熙知道後大怒,宣布禁教,天主教在華從此一蹶不振,教眾轉入地下,直至1856年,天主教會通過帝國主義的船堅炮利,再次來華,而當時他們是要託庇於法國政府。
希望教會真正中國化
剛恆毅1922年由教廷派到中國,他對帝國主義提供的特權反感,努力發展中國本土的神職人員和教眾,帶領多名華人主教到羅馬接受教宗祝聖,當他仍在中國時,曾獲提升為樞機,他卻拒絕,堅持樞機要由中國人擔任,以成其本土化大計。
帕羅林突出剛恆毅,正是向中國政府發放訊息,教廷希望中國的教會是真正中國化的,教廷並不希望派人控制中國教會;又因剛恆毅反對法國的保護,這便顯示教會不會與外國強權合作對付中國。
2017年3月8日,內地官方電視台有討論中梵關係正常化的節目,11月雙方宣布互借40件文物展出,「藝術外交」正式登場。接著,教宗到緬甸訪問,有中國神父舉起中國旗帶隊參加教宗主持的彌撒。
從上述種種可知,中梵雙方都各自小心謹慎,營造善意,一步一步的拉近距離,雖然教會與中國這古老國家在考慮時間時,往往都以世紀或10年作單位,慢吞吞,有板有眼,但我相信建交已成定局,只是早晚而已。
梵蒂岡在中國的傳教史中犯過錯,吃了大虧,被逐近百年。上月拙作中指出,這是由於某些教派思想僵化,像滅絕師太般自以為正義,不懂尊重別人,縱有利瑪竇打下靈活務實的基礎,也頂不住後來的教條主義者不懂時勢所帶來反反覆覆的錯誤,天主教終於給康熙掃地出國。
今天的方濟各顯然已掌握利瑪竇的心法,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但某些思想境界比他低幾個層次的人,卻仍在自掘的思想陷洞中走不出來,殊為可惜。
(HKEJ 201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