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2019

中國四個階段的工業革命 (雷鼎鳴)


過去幾十年,很多所謂「中國觀察者」不斷認定中國的快速經濟增長即將結束,中國的經濟隨時崩潰,事實卻又一直在推翻他們論斷。為什麼他們會把錯誤重複了這麼多次而仍不自知?

 

撇開有政治動機或以仇恨掩蓋眼光的人不說,他們的錯誤很可能源自其不懂中國正在深刻地經歷著幾場不同階段的工業革命,而這些不同的階段在人口眾多、地域遼闊的中國往往是同一時間發生的。這些工業革命規模宏大,按照自身的規律運行,今天仍是生機勃勃,遠未到結束的階段。不掌握此點,政策錯誤會隨之而來,累人累己。

 

農村人口大量遷徙城市

 

第一個階段是農業人口轉型為工業或服務業人口,最明顯的代表性現象是,農村人口大量遷徙到城市中。1952年,中國城鎮人口只有7163萬,佔總人口12.46%;到1978年,也是只佔17.92%,中國基本上是一個農業國家。隨著改革開放出現後,城鎮人口大幅上升,到2017年,城鎮人口已達8億1347萬人,佔總人口58.52%,而且此種升勢遠未衰竭;近20年來,城鎮人口增加的數量仍保持在每年2000萬以上。

 

就算從較表面的角度觀測此種大規模的人口遷徙,也可知其對經濟有重大影響。2017年,中國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是36396元人民幣,農村人口則只是13342元,但因城鎮人口要負擔較多的稅,所以我們大可推斷城鎮人口的人均產值大約等於或高於農村人口的三倍。換言之,農民跑到城鎮工作後,收入或產值可猛增200%。我算過一下,每年城鎮人口增加2000多萬,大約可把GDP的增長率拉高一個百分點,而且這效應在未來二三十年都會長期存在,直至八九成以上的人口都變成城鎮人口為止。

 

城鄉的人口遷徙,由此可見,已經是中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之一,但它的效應其實遠不止此。宏觀經濟大師盧卡斯(Robert Lucas)去年再次發表他對工業革命研究的看法,他根據百多個國家歷史上的數據指出,農村人口的比重與GDP有顯著的負面關係,一國的鄉村人口比例愈高,GDP便愈低,與上述所談到的相符。城鎮人口在起著什麼作用?

 

城鎮人口密度較高,而且工作的組織性比農村強,訊息也流通得快,所以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更密切,這樣便造成了一個比在農村更利於學習的氛圍,包括盧卡斯在內的多位經濟學家都認為,我們的知識有溢外性,假如我們接觸的人學識豐富,能力高強,我們也會得益,生產力得以提高。

 

正如盧卡斯所言,我們的父母、朋友、同事、上司、學生、在社交場合結識的人,所看的電視、所讀的書,都可決定我們人生的路向與生命的質素;反過來看,我們自己的行為言論都有社會性,亦可影響其他人。從此推論,在人傑地靈的地方,就算沒有物華天寶,也可打造出一個高度發展的美麗新世界。

 

由此可知,生活地方的選擇十分重要,與什麼人結交來往也有可能對自己的前途影響深遠。中國人對此不會陌生,孟母為孟子三遷正是她明白這道理。城鎮在提高生產力方面,能提供一個遠勝農村的環境,所以若要工業化,移民到城鎮十分必要。

 

抄襲創新要看歷史環境

 

上述說法可從另一角度探究。城鎮的優點是方便我們接觸不同事物,亦即提供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使我們的生產力能快速提高。我們在學校學什麼?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學習先賢的思想,分析與解決問題的方法,以及掌握更多的知識,為己所用。在這個意義上,成功的學校是可以把學生培養為更有效率的模仿者,或說得直接一點,是抄襲者。

 

課本中的知識都是別人發現的,我們用了這些知識,是否在「偷竊」別人的知識產權?人類社會若視此為偷竊,事事都只求原創,不是自己發明的便不能隨便用,那麼社會恐怕會有大倒退;但我們也知道若不保護知識產權,那麼創新活動的誘因會隨之減弱,一樣不利社會進步。

 

如何平衡,要看歷史環境,例如,在科技領先的國家,若要生產力上升,主要靠創新,不是靠學習,那麼保護知識產權的聲音便很強;但在科技較落後的地區,學習別人的先進知識、縮窄與別人的科技差距是最快提高生產力的方法,他們只是被迫才會尊重知識產權。

 

此等隨環境變化而對知識產權產生不同態度的現象,在歷史上屢見不鮮,例如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的工業生產技術冠絕全球,那時英國視其紡織工廠中的紡織機是絕密技術,美國當時想盡辦法要掌握此技術而不可得,後來終於有位叫斯萊特(Samuel Slater)的英國人,14歲時開始在英國一紡織廠中當學徒,一做7年,之後他秘密潛離英國赴美,把他記憶中的紡織機細節洩漏給美國人,從此英國視他為叛徒,美國的傑克遜總統卻讚揚他為「美國工業革命之父」。

 

二次大戰前,德國擁有大批頂尖科學家,但他們為了避秦而大量移民美國,從此美國便掌握了科技創新的牛耳,這不也是很厚臉皮地把別國的科技順手牽羊般拿過來嗎?但美國人絕不會認為這有什麼不妥,就算在阻止錢學森回到中國時也是如是。當科技遠遠落後的國家在追趕先進國家時,後者往往不會追究知識產權問題,這是因為落後國家根本無法挑戰先進者,讓她們掌握更高的技術,有利降低生產成本,從而可用較低價格把產品賣給先進國家。

 

中國今天的工業革命在哪個階段?農村人口遷到城市去,這是為城鎮工廠生產勞動密集產品的必經階段,但2017年仍有四成多的人口留在農村,意味這階段的工業革命尚未完結。不過,城市中卻又早已出現另一波更高層次的工業革命,能生產出十分先進的科技產品,華為、百度、大疆、阿里巴巴等科技公司在世界上赫赫有名,在某些領域還處於全球領先的地位。

 

為何中國可做到此點?我相信原因之一是,中國的學校在訓練學生學習上頗為成功,學生把別人的東西學得很快,還不到10年前,中國的「高科技」商品還是山寨的居多。成功的山寨公司其實尚未足夠反映中國人學東西快,較高層次的學習是學到獨立創新的方法與制度,而不光是學到怎樣造出一個產品。如上所說,有些產品是領先外國的,這足以證明中國自己已有創新能力。

 

美國怕科技大國地位旁落

 

中國人學習之快部分已體現為創新之快,此等速度遠超美國的預期,一大堆矛盾乘時出現。對中國過去生產及未來一段頗長時間還會生產的勞動密集但有一定質量的工業製品,美國十分歡迎,美國自己沒興趣造,留給別國對己有利。對一些可與美國高新科技產品搶佔市場的中國商品,美國的策略是追究它們不尊重知識產權,這也是貿易戰的一個主戰場,但中國創新科技有部分甚至已領先美國,這引致美國恐懼自己失去一哥地位。

 

在這問題上再拿知識產權攻擊中國,便欠缺說服力,因為有些科技外國並未擁有,中國自然不可能從外國抄襲過來。用安全理由到處警告其他國家不可用華為,正是反映美國怕科技大國地位旁落,不能用保護知識產權的理由,便用通訊安全作理由。

 

由此可見,除了第一階段的工業革命仍在進行外,中國早已進入第二階段的模仿學習先進國家的高新科技及第三階段的自主創新,每一階段都做得不錯,今天還是3個階段都同時並行,而且速度極快。美國最顧忌的也許是中國的速度,速度意味經濟增長率高企,連哈佛大學前校長森馬斯(Larry Summers)也承認在不久的將來,若以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GDP將兩倍於美國,這對地緣經濟影響何其深遠!

 

為何中國有此速度?除了中國人相信教育並肯花苦功學習外,也許規模效應是最重要的因素。如上所說,人口城鎮化容許人民有更廣闊的交流與學習機會,有利提高生產力。同一道理,中國人口眾多,擁有多個超過一兩千萬人口的超巨型城市,而且近20年來高等院校的畢業生超過歐美的總和,這便為大量的工業與創新提供了條件,例如深圳的科技零件供應鏈冠絕全球,相當大程度是靠擁有大量不同檔次的科技人才所賜。

 

此等規模效應又正為中國進入第四階段的工業革命創造了條件。未來科技的領導地位要依賴人工智能及大數據的應用,我曾親身領略過騰訊一個小團隊開發的翻譯軟件的準確性,原因是它能用人工智慧分析到大量只有中國這麼多人口才能提供到並不斷更新的數據。華為為何對美國的打壓有反擊力,部分原因也是它在中國及世界上不少地方所擁有的規模,使它實力十分強大。

 

規模效應是重要的,除了本身有龐大人口及市場外,中國也想全球化繼續下去,這對提升規模有積極意義。本來美國是世界最大市場,但現時美國政府卻要搞保護主義,畫地為牢,這只可能進一步挫傷美國的經濟;反觀中國,雖然時有國進民退,過多資源向低效率的國企傾斜,但這些失誤仍阻擋不了中國人口大規模城鎮化、重視教育、強大的學習、模仿與創新能力、及規模效應所帶來的4個階段的工業革命。不過,不同的工業革命階段也引致對保護知識產權不同的需要及態度,這倒是中國須要想清楚的問題。

 

(HKEJ 201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