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2012

流言、政治抹黑與特首選舉 (雷鼎鳴)

今次特首選舉的最大特色,便是用以互相抹黑的黑材料特別多,此點大有可能「長留青史」,成為香港集體回憶的一部分。兩位主要候選人愈戰愈勇,似乎都認為必須「盡地一煲」,要置政敵於死地,君子之爭已不復見。

黑材料之多,範圍之廣,的確使人大開眼界。僭建風雲、黑金政治、婚外情私生子女、生意失敗、多年前意圖打壓「七一」遊行、阻撓商台續約、西九利益輸送……,每樣指控均件件火爆、日日新鮮,使人看新聞比看電影更過癮。這還不夠,雙方殺得性起之時,仍能冷靜精準計算時間,火燒連環船,本應是局外人的現任特首也要負上官商勾結、貪船費、機票、租金等小便宜的惡名,就算他到立法會交代時眼泛淚光、幾不成聲,也脫不了身。


所謂「揭發」有真有假

這些黑材料有真有假,有些於理有據,有些則似是而非。某些評論人認為最初的懷疑最後都變成了事實,這恐怕是誇大了。以現時資料來看,僭建、婚外情等等確有其事;西九有無利益輸送尚要調查才可有結論;至於行政會議中的一些涉及保密的討論,外人恐怕不易確知;江湖人物扮演的角色,仍是撲朔迷離,各人自說自話。

既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香港的房屋又僭建者眾(我近來到過新界一些村落,極目所見,竟無法找到一所沒有僭建的房屋),為什麼政府只能選擇性地執法?

這對被「揭發」的名人反而不公,政府實有必要修訂這條不可能全面落實的法例。利益申報:我的房子絕無僭建,連裝修也沒有,原因是這些對我而言,投資回報太差,絕不可取。

此外,有些材料則已證明是假的,例如曾特首被指運用特權免費儲存紅酒便是。他既曾匿名捐贈200 萬元出來,我們不免懷疑他是否真的刻意貪小便宜,以低價乘私人飛機到布吉。從經濟學角度看,價格取決於邊際成本,與固定成本無關。擁有飛機的富豪就算付出過昂貴的價錢購買飛機,但只要特首付出的「機票」價格不低於飛機多載一人所帶來的額外燃油費等等成本, 「機票」的價格便是符合市場規律的價格。

不過,如特首所付的錢低於這些邊際成本,他便有收受利益之嫌。這個價格與大家合夥租用飛機不可同日而語,後者涉及的飛機租金,已不再是固定成本,而變成是邊際成本;特首與人合夥租用私人飛機到東京,自然要付出高昂代價。廖柏偉教授熟悉經濟,他應有能力向檢討小組解釋什麼是合理的價格。


流言抹黑古已有之

真真假假的抹黑和傳媒的推波助瀾,在世界各地的選舉或政治鬥爭中,顯要例子多得不勝枚舉,我們大可見怪不怪;在中國歷史中,此種手段亦屢屢用上。多年前我的同事、歷史學家呂宗力教授賜我他的兩篇鴻文,一篇是〈漢代的流言與訛言〉(《歷史研究》,2003年),另一篇是〈漢代『妖言』探討〉(《中國史研究》,2006 年);去年宗力兄又有新書《漢代的謠言》,最近讀後不禁拍案稱奇。太陽下並無新事物,在抽象的層次看來,今天在港所見到的政治鬥爭手段,其實古已有之。

宗力兄是低調的飽學宿儒,對中國歷史中抹黑手段的研究,當世不作第二人想。按照他的分類,抹黑(他不用此詞語,但意義一樣)的手段大可分為流言、訛言、妖言、謠言、民謠、童謠、讖言、讖謠等等,各有共通點和精微的差異。讀他的文章後,始知謠言源自歌謠,我們大可當作是古代大眾傳播的媒介。但若論最接近香港今次選舉所散布的黑材料,最接近古代的輿論方法,應該是所謂的「流言」。

按宗力兄的解說,流言是沒有根據、難以確認的言論,不一定等同誣蔑、誹謗。「流言者,宣布其言,使人聞之,若水流言,流即放也」。朱熹則把它定義為「浮浪不根,不斷流動」的言論。

流言之所以在現代漢語語境中佔一席位,也許與白居易傳誦千古的詩句有關:「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流言特性大概五種

白香山所提到的周公和王莽兩個案例,正好幫助我們了解流言的特性。

第一,流言的內容不一定真實。周武王既崩,成王即位,因其年幼,周公攝政輔助之。但這樣一來,卻引起其他貴族的猜疑。《書.周書.金縢》有云: 「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及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此種流言,顯然失實,周公是偉大的政治家,後世視為聖人,絕無加害成王。不利周公的虛假流言,後世稱為「管蔡流言」,幾乎已成為誣衊抹黑的代名詞。

第二,流言是否符合事實似乎並不重要,虛假的流言有時也可成為重要的宣傳輿論戰中的武器。漢平帝駕崩後,王莽奉孺子居攝,並以周公自許。東郡太守翟義用上了沒有根據的抹黑手段,說王莽鴆殺了孝平皇帝。

王莽下詔反擊翟義等人「罪深於管蔡,惡甚於禽獸」。

王莽用上「管蔡」這一政治符號,自然也是抹黑方法的一種。

但王莽自己稱帝後,也被流言弄得焦頭爛額。公元15 年,民間「訛言黃龍墮死黃山宮中,百姓奔走往觀者有萬數,莽惡之」。王莽自承屬於五行說中的「土德」,黃龍是他的象徵,黃龍已死此一流言顯然對他造成一定破壞力。

第三,成功的流言多數能利用簡單的符號發放重要的政治訊息,上述「黃龍已死」是一例。東漢末年張角兄弟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是另一例。二次大戰時國民黨被輿論批評為積極不抗日,不抵抗主義這一符號終終使國民黨失掉民心。最近的特首選舉中,豬狼兩種動物均包含著豐富的政治含義,民間一聽便明白。自十多年前「江握手」出現過後,不但媒體不斷注意中央領導人與誰握手,某陣營的支持者亦被指刻意「霸位」搶著與習近平握手。

「握手」、「霸位」又已成為新的帶有重要訊息的符號。這些名詞,將來恐怕還會在香港的政治和大眾傳媒史中繼續出現。

第四,流言的起源或始作俑者很可能無從追尋,正如朱熹所言, 「浮浪不根,不斷流動」。謠言是否止於智者?恐怕未必。流言的始作俑者本身可能便是智者,經過他精心設計後,有可能把政敵,甚至大眾,也玩弄於股掌之中。當年周公受流言所困,雖然本身有至聖之德,又得成王信任,仍然要恐懼管蔡沒有根據的流言。

香港捲入抹黑漩渦的政要,也許可以此自我安慰。

第五,流言雖在發放過程中往往被人加鹽加醋,但其政治態度和批判對象由始到終都會鮮明不變。從上述第二點可知,事實並非流言的基礎,為何流言的政治取向可以如此持久?原因是流言被接受的程度是基於認受體的利益,而不是事實。社會怨氣沖天,人民感到焦慮須要發洩時,流言抹黑便容易出現。

香港今次特首選舉有這麼多黑材料,傳媒亦樂於報道(有報館甚至為黑材料的報道大發獎金,犒賞員工),港人痛罵幾句,自覺義正辭嚴之餘,也加入八卦行列,成為傳播黑材料的載體,正正顯示出香港怨氣充斥,須要找尋宣洩途徑。

呂宗力兄有言: 「人類歷史是流言、訛言充斥的歷史,人類社會是流言、訛言充斥的社會。」以此說為本,我們不用對近日的抹黑行動感到大驚小怪,正所謂見怪不怪。不過,任何社會現象,若在歷史中重複發生,便必定內含一定的規律性,值得探究。


傳媒天職重新認清

從經濟學的角度而言,抹黑是一種本小利大的活動。抹黑者常會隱姓埋名,就算是胡言亂語,別人也追究不了,自己不用負上代價。此種充斥著道德風險的行為,在現代社會的互聯網中流行之極。抹黑的手段若是高明的話,始作俑者的收益卻是極大。既然連周公此等聖人亦要恐懼,何況是凡夫俗子!

不過,社會變革若是乞靈於互爆不一定是真實的黑材料才能推動,這個社會便不能不使人悲哀。從學術界的角度看,香港部分傳播媒體的表現並不值得自我恭賀。媒體的天職是要反覆核實報道的內容,但一些報道的資料準確性卻是極度可疑。

例如曾特首東海花園(我曾到此探望朋友,熟悉此地)的裝修費開始時說成是一千四百萬元,後來只是三百萬元,兩者對判斷市值租金大有影響,我們不禁要問:這些未有查明事實的傳媒審判是否公平?

傳媒和學術界都應在政治鬥爭中保持獨立性,而保持獨立性的不二法門,便是事事以事實為依據,不訴諸於情緒。中外古今使用的流言抹黑手段,雖可起到一時的巨大作用,但它不尊重事實求證的特點,終不應成為社會的主流。


HKEJ 2012-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