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2016

日本經濟對我們的啟示 (雷鼎鳴)


世界經濟尚未真正回穩,其中日本經濟依然沉痾不起,這正是世界經濟未能全面復甦的一個重要指標。去年日本GDP增長只得0.6%,前年更只得負0.1%,日經指數近月頗有波動,但從去年12月至今已下挫了17%;以美元計算,日本去年的名義GDP還比不上2008年金融海嘯的那一年,可見安倍晉三雖三箭齊發,但看樣子無一中的,箭箭皆空。

 

日本無論在經濟發展所處的階段還是人口老化的程度,都與香港極為相似,甚或比香港領先半步, 日本的情況在不少方面很可能是香港未來的寫照,我們不可不防;而日本經濟政策的成敗經驗,又恰好可成為香港的參考,我們或許可以從日本的失敗中總結經驗,避免實施一些錯誤政策。日本的反面經驗,不單香港可總結吸收,對內地一樣有參考價值。

 

安倍三箭 全數落空

 

2015年日本人民的年齡中位數是46.5歲,中國是36.8歲,香港是43.6歲(根據美國中央情報局《世界事實書》的估計),從這些數字可見,日本人口老化程度高於香港,更大幅度地高於中國內地,但從出生率和預期壽命看,日本與香港幾乎沒有差距,這意味日本只是進入老化期比香港為早,後者稍後便會追上今天的日本。至於中國,其老化程度則可能要數十年後才出現日本今天的局面。雖則如此,人口結構所帶來的問題,往往要數十年才可化解,中國若要研判人口對日本經濟的影響,現在並非太早。

 

安倍的三支箭是什麼?一是寬鬆的貨幣政策;二是短線的財政政策刺激經濟;三是對勞動市場及產品市場作一些改革,例如提高女性的勞動參與率。前二者是典型的凱恩斯政策,目的是刺激短線需求,第三支箭則勉強可歸納為對經濟的結構性改革,類似內地近月常提到的所謂「供應側」(又稱「供給側」,supply side)政策,有別於凱恩斯的「需求側」(demand side)政策。嚴格來說,安倍的第三支箭尚未完全射出,其結構性改革,根本沒有大力推行,他有做的,主要是在貨幣與財政政策上,正如新古典經濟學家所相信的,此種政策不但解決不了問題,而且可以令問題更糟糕。

 

日本貨幣政策較早階段是搞量化寬鬆,安倍委任了新的日本央行行長後,政策目標是要把通脹率推到2%,手段是降低利率,大量用新發行的鈔票回購長期的政府債券。這些政策的後果是日圓大幅貶值,從20121226日安倍擔任首相起,至到201566日日圓的低位,美元相對於日圓共升值46.9%(即日圓貶了約32%),日經指數在同一期間也升了近97%,但若以美元計價,日經指數其實只升了34%左右,這個34%,可能相當大程度地是因為利率下降至接近零所致。

 

今年1月,日本央行更把商業銀行儲備的利率壓至負數,但市場對負利率的意義解讀分歧,不少人認為這不可能持續,亦有認為是央行絕望下的舉措。利率見負,日圓卻反其道而行,今年131430日,日圓倒升14%,但強日圓卻使股市下挫了約10%。我們若把各時段的日圓價與日經指數找來,容易見到兩者有很強的相關性,日圓愈貶值,股價便愈高。

 

從上可見,寬鬆的貨幣政策對股市是有些影響, 但正如上文提到,GDP卻是巍然不動,無論貨幣政策如何寬鬆,也無法對經濟產生出長遠影響。財政政策的效果則更加不濟,安倍利用日本2011年地震後基建須要修復的機會,大量增加政府開支,以圖推高經濟。不過,世上沒有免費午餐,政府增加開支,意味她的赤字要加大,若要阻止此事發生,則須加稅,日本的消費增值稅被迫從5%增至8%;甚至有種說法,認為她要增至10%才會達標。

 

加稅雖對縮減赤字有利,但對經濟卻十分不妙。日本政府為何既要增加開支刺激經濟,又要加稅?這是她無可奈何的選擇。1991年,日本政府欠債只佔GDP六成多,今天已升至230%;若非利率低企,光是還息,已令日本政府吃不消,她哪裏還有空間多開支而又不加稅以致造成更大的欠債?

 

工作態度 今非昔比

 

GDP六成多的欠債率上升至230%,當中實包含一些重要問題。過去20多年來,日本運用反周期的赤字預算財政政策不可謂不積極,否則欠債哪會增加得如此多?有些相信凱恩斯政策的人認為,日本經濟毫無起色,只是因為刺激政策力度不足,若再加大開支,終於也會有效果。我不認同此種觀點,再擴大開支,只會令日本的債務加劇,更難翻身。20多年的政策試驗已足夠長,是毋須再試了。

 

政府欠債增加到GDP230%、負利率、量化寬鬆,在在都顯示出日本政府已扭盡六壬,但於事無補,這很值得香港與中央政府的注意。內地近月強調要走「供應側」政策,《人民日報》在58日發表「權威人士」的訪問,對過去一些刺激政策也不以為然,正是暗合新古典經濟學的看法(將來才詳細分析這篇訪問)。

 

其實,反周期的刺激經濟政策目的雖然是要穩定經濟,在經濟下行時要把它推高,在過熱時把它冷卻,但往往事與願違,令經濟波幅更大而不是更穩定。原因何在?貨幣與財政政策的後果並非是立竿見影的,它們的效果要經過頗長的時間才能浮現出來,政策制訂者容易因為見不到所希望見到的結果而承受不了政治壓力,從而過火地加大政策的力度;到政策最後出現效果時,時間已經不對,本須提振的經濟那時可能已經變成須要冷卻,須要冷卻的變成須要提振,反周期的穩定政策成為了新的震盪的來源。金融海嘯後,美國政府也試圖增加幾十億美元的開支去挽救經濟,但這些資金竟需時幾年才能逐步用到,頗使人有賊過興兵之感,但美國的情況絕非例外。

 

日本經濟的困局與她的人口結構也有重要的關係。她進入人口老化期比香港來得早,勞動人口減少,須要扶養的長者增加,但錢從何而來?年前香港政府的長遠財政計劃工作小組(工作小組)評估了因人口老化而帶來的醫療、福利種種新增的財政壓力,並得出結論,若政府不早作準備,到了2042年,政府不但會用盡儲備,還會欠下大約等於到時GDP 150%的巨債。當時的計算並無包括須要大幅用錢的任何形式的全民退休保障,也沒有把日本的經驗用作參考,但工作小組所得的計算結果,卻是與日本的經驗驚人地吻合。

 

搞了20多年,日本經濟還在原地踏步,這對日本社會會帶來什麼衝擊?日本在二三十年前早已進入發達國家行列,人民生活水平高,但這是否意味日本人民能頂得住經濟長期停滯所帶來的挫折感?我看未必。日本過去一些世界級品牌的產品似失去了光環,從前日本造的小汽車幾乎獨步天下,質量極佳,但近年常聽到因某些零件有問題而要回收。10多年前日本的不少電器用品聲譽很好,但近年很多品牌已給南韓超過。在美國的家電商場,你會發現日本的電視機洗衣機等用品,已經淪為二流,售價遠比南韓的便宜。

 

人的因素第一,日本人工作的認真態度,可能已不如前。經濟若長期停頓,社會流動必然差勁,在這種條件下,人民工作的積極性會大打折扣。

 

我們可以更直接觀察到日本人的心理狀態。聯合國委託薩克斯(Jeffrey Sachs)等人搞的快樂指數報告,內中數據顯示日本人快樂程度的排名為世界第53名,比起排第50的意大利、第47的馬來西亞,與第22的新加坡都要遜色。以日本經濟與科技等的發展程度看來,她應該排名高得多,但這也顯出日本人的挫折感確實存在。皮爾(Pew)研究中心做過調查,它發現60%的日本人認為現今經濟很不妙(只有8%的中國人認為中國經濟不好);更具啟發性的是72%的日本人認為他們的子女將來的生活水平比不上他們。預期下一代過得比不上這一代,是很悲觀的判斷,但這正是日本人當今心情的如實反映了。

 

(HKEJ 2016-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