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6/2010

香港貧富懸殊是否在惡化? (雷鼎鳴)

貧富差距長期是香港公共空間的熱門話題。貧富問題從來亦是經濟研究的重要對象,但香港的經濟學家似乎大都不願意對此公開發表意見。學術界的經濟學家主要職責是研究實證經濟學(positive economics),亦即用合理的假設及正確的邏輯導引出一些可以實際驗證的假說,再用這些假說解釋世事。至於這些假說是否符合某些人的喜好或意識形態,則不值得考量,重要的只是它們是否有證據支持而已。
在公共空間有關貧富問題的爭議,卻絕對避不開各種意識形態的干擾,很多實證經濟學家對此深感厭煩,所以不肯涉足。這個取態沒有什麼不對,但把這麼多經濟學上的重要論述藏之名山,總是有點可惜。
平均名義收入不升反跌
分析貧富,必須先界定「平等」的概念。這裏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是結局上的平等,二是機會上的平等。這兩個觀點,我以前曾多有論述,這裏只稍作提點。
在收入分配上,結局上的平等是指大家得到的收入是否差距不致太大。至於達到這些收入背後所作出的努力及付出的代價,並非重要的考慮。機會上的平等,是指社會中有沒有提供充足的途徑,讓每位願意為目標而努力奮鬥的人都有合理的成功機會。今期我集中討論結局上的平等或收入分配上是否足夠均勻,將來再談機會上的平等。
現在的主流看法是香港貧富懸殊不但嚴重,而且不斷惡化,政府必須出手拯市民於水火。此說的一個典型論據是指香港自九七回歸後,實質GDP已有四五成的增長,但市民收入的中位數只輕微增長,住戶收入的中位數甚至下降了(例如,一九九六年住戶名義收入中位數是每月一萬七千五百元,但到二○○六年只是一萬七千二百五十元)。
這個論據有它的合理邏輯性。試想,若社會的平均或總體收入大幅上升了,但是較窮的一半住戶收入仍被釘在比前更低的水平以下,新增的財富豈非全都跑到過著大魚大肉生活的富人手上﹖這不正是證明了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嗎?我要挑戰這個廣泛流傳的論據。它是一個謬誤,錯的地方不在其邏輯,而是使用它的媒體及其他論者對經濟數據的性質一知半解或不求甚解,張冠李戴了也不知道。
港人的收入自回歸後真的有四五成的增長嗎?從官方正式數字看來,二○○九年的實質總體(不是人均)GDP的確比一九九七年的高出百分之四十四點二。但我們大可檢視一下自己周圍的人的收入,在同等資歷的人中,現在的收入真比十多年前高出四成以上嗎?我看機會很低。問題出在哪裏?
這個百分之四十四點二的增幅從何而來?我們應未有忘記,香港從一九九八至二○○四年經歷過一次嚴重的通縮,若以政府計算實質GDP所用的平減指數來看,二○○九年物價比一九九七年尚低了百分之十七。若把通縮因素扣除,名義GDP在這十二年間只上升了百分之十九點七。在一般情況下,實質GDP比名義GDP更能反映人民的收入水平,但這回卻非如此。
GDP平減指數之所以下降,主要是出口商品與生產用的商品價格下跌,但這些與民生關係不大,市民絕不會感到消費便宜了這麼多。在同一時期,更能反映民生的消費者物價指數只是輕微下降了百分之三點一,對名義收入的購買力影響不大。
物價以外,GDP的增長部分原因是人口上升了百分之八,但這樣一來,人均收入便被分薄,增長率又再減少。更有甚者,在這段時間內,每個住戶平均人數從三點三人減至二點九人,意味着香港的住戶數目大幅上升。我們若把上述種種因素都考慮在內,可輕易算出,二○○九年每個住戶的平均名義收入比一九九七年並未有任何上升,而是下降了百分之二點三四!
貧富差距沒有惡化
換言之,住戶名義收入的中位數是下跌了,但這並沒有意味着財富從低收入人士轉到高收入人士手上,而是整體經濟根本停滯不前!香港貧富差距確是很大,但未有惡化。過去十多年經濟停滯,才是未能使更多人脫貧的元兇。
認為貧富差距擴大了的另一論據是,最低收入的百分之五的僱員入息比一九九七年下降了,但最高收入的百分之五人口收入尚有所上升。對於後者,我們應視作好事。社會中有一部分人比前更懂得利用全球化所帶來的機會而提升了自己的收入,值得慶賀。但為什麼位處最低層的百分之五人口似乎收入沒有改善?這才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答案其實頗為簡單,原因主要有三。
第一,是現在多了人不是全職工作。例如,去年年底,每周工作少於二十小時的職工,比二○○○年年底急增了百分之八十八。Part-time工作的人增加,低入息的職工自然上升。
第二,政府統計數字中的僱員收入,並未包括僱主對強積金的供款。強積金在二○○○年開始,僱主要把僱員百分之五的薪酬轉移到強積金中,慢慢地自會把僱員每月支取的工資減少百分之五以作補償。
第三,一九九八年至二○○四年香港通縮,物價向下,水降船低,工資也有下調壓力。香港經濟的谷底在二○○三、四年間,低收入人士入息的谷底也在同一時候。經濟前幾年回升,低收入人士的入息也隨着輕微反彈。去年經濟下滑,他們的收入也一度回軟。
基尼系數原地踏步
按上面的論斷,經濟停滯同時也引致了收入分布不動如山。事實是否也大致如此?政府統計處在二○○七年發表了一份《香港的住戶收入分布》主題報告,估算了幾種不同的「基尼系數」【註】。若按住戶的稅前收入來算,二○○六年的「基尼系數」是點五三三,用稅後入息計則是點五二一。但因為有些住戶得到了大量的房屋醫療等福利,有些則沒有,對此作了調整後,「基尼系數」變成零點四七五。
又因為有些住戶收入高但人數多,有些則收入低但人數也少,單是比較收入不理人數會不公平,所以政府對此再作調整。二○○六年經過這些調整的「基尼系數」最終估算為點四二七,比一九九六年經過同樣調整的點四二九還輕微下降了。這兩個統計數字正好印證了用以量度結局平等的「基尼系數」基本上不變,香港的收入分布十年來沒有惡化,而是原地踏步。
收入分布總體無大變,並不等於不同人等的相對收入全部毫無異動。例如,政府數據中有顯示部分大專畢業生月薪只有五千到七千元,這點反映了教育政策失敗,部分副學士課程甚至是學位課程並未能提供社會所需的技能,市場變相不承認這些學歷。政府若不檢討整個制度及增加教育資源,問題恐怕不會解決。
持續增長方能對症下藥
又有一種說法,認為收入分布就算沒有惡化,但財富或資產的分布十餘年間已有巨大變化。這點也許是正確的,但我懷疑中間頗有水分。香港的股票總值十多年來增長了幾倍,至為驚人,但這些升幅主要來自新公司來港上市集資,買這些股票的也不一定是港人。真正股價的升幅,從九七高峰期的一萬六千八百點到現在,十多年內尚不足百分之三十。房屋價格現在亦只是九七時的七成七左右,尚未「返回家鄉」。除了少數超級富豪外(他們可能在中國的市場獲利甚豐),香港的高收入人士資產未必有重大收益。
香港的「基尼系數」高企於點四二七, 這當然沒有任何值得慶賀之處。事實上,有識之士都知道香港有個短期內難以解決的死結,便是每年有五萬名教育及生產力背景偏低的新移民到港定居。一些窮人往上流動了,又有新的一批抵達,如何了結?上周我討論中國收入分布的文章中曾指出,中國也不斷有大批農民移居城市,但中國經濟增長每年超過百分之八,才可不斷創造職位,社會矛盾才沒有這麼尖銳。香港十多年來住戶名義收入不加反減,沒有經濟增長的帶動,收入分布未曾改善,大家等得久了,終會焦慮。推動經濟持續增長,才是對症下藥的方法。
註︰有讀者來信指正,Gini Coefficient 不應譯作堅尼系數,因發音不對。此點我同意。
「堅」不論是普通話還是粵語發音都不對。大陸用基尼系數,普通話發音可以,粵音則不合。可能較好的譯法是「支尼系數」,國粵音皆對。但約定俗成,還是用基尼系數最適合。
日前我曾在一個以中學經濟老師為對象的演講中使用過比本文更詳盡的數據及其推導,讀者若有興趣,可通過電郵向我索取power points
HKEJ  201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