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2010

世界經濟會否風雲突變? (雷鼎鳴)

    兩周前,我如常地參加了清華大學每季一次的宏觀經濟研討會。這個系列的研討會已有約四、五年的歷史,每次均由科技大學「經濟發展研究中心」準備一套中國宏觀經濟的計量預測。科技大學舊同事、現任清華「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教授負責組織研討會。

     這些研討會在內地似乎頗具影響力,每次都冠蓋雲集,逼爆數百人的演講大堂,全國媒體紛至採訪。今次研討會主題是「風雲會否突變?」

    「雙底衰退」風險

     這個主題由稻葵老弟所選,究其義應是問中國會否面對「雙底衰退」的風險。為什麼選這題目?

     稻葵是內地目前政經學界的「當紅炸子雞」,身兼全國政協委員,最近又被委任為備受矚目的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這種身份的人物,通常都消息靈通,但工作敏感使然,都必須守口如瓶。

     科技大學另一校友易綱教授(科大經濟系兼任教授﹝Adjunct Professor)﹞,身兼人民銀行副行長及「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嘴巴比稻葵更密不透風,我與他相交三十年,也想不起他過去有透露過什麼「內幕消息」;行文至此,突然驚覺我們招聘時眼光着實不錯,科大經濟系校友中,在國際上及內地政經學界成為棟樑之材的實在不少。李(與科大結緣六年)、易(結緣兩年)以外,大名鼎鼎的世界銀行副行長林毅夫(結緣十年)及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的副院長武常歧(結緣近十九年)都是例子。

    歐債危機影響中國

     從北京回到香港後,幾乎第一時間便有內地駐港資深記者找我查詢對「雙底衰退」的看法。稻葵所關心的及記者所提問的,我相信其實都是中央政府內部極欲及早研判的問題︰在一片好景下,中國經濟會否突然向下,殺大家一個措手不及?

     這種擔心並非無的放矢。

     三十年代初的大蕭條後,一九三四到三六年美國經濟強力反彈,但一九三七年又再急挫。一九八○年一月至七月,美國經濟的同比年增長率是負百分之八,八一年一月至三月卻是正百分之八點四。但好景不常,聯儲局要加息控制通脹,八一年七月到八二年十一月經濟又打回原形,再陷衰退。既然歷史上「雙底衰退」偶有發生,我們總不能排除現今再次出現的可能。

     中國政府對「雙底衰退」的憂慮,部分顯然來自歐洲的債務危機。世界盃賽事期間,大家忙於看足球,把危機拋諸腦後,但歐債危機已經消除嗎?今年五月初歐洲中央銀行宣布會準備七千五百億歐羅的信貸額,隨時可作救市之用,上周五,歐羅兌美元的率與去年年底相比,已貶值百分之十。這些發展,固然都有紓緩歐債危機爆發的效果,但造成危機的根本原因,歐洲幾個國家先使未來沒有的錢而形成的財困,卻沒有得到改善。危機何時再現?難說得準。

     中國應該擔憂的另一方面是美國。美國從去年第三季起已連續幾季錄得正增長,但失業率仍居高不下。奧巴馬剛簽署了以改革金融市場為目的的篤德—法蘭克法案(Dodd-Frank Bill),但這份二千三百頁的法案充滿各種政治交易後達到的妥協,其效果可疑。正如貝克爾(Gary Becker)在他的博客指出,在二○○八年幾乎持有所有次按債務、直接引爆金融危機的房利美房貸美,新法案居然對它們寵愛有加,碰也不碰它們。將來次按危機會否重演,誰敢排除這可能性?

     較兩房更能揪緊中國領導人神經的,應是內地本身的房地產價格高企問題。我在北京十分注意房地產的定價,看來今季比起上一季有所回落,但價格仍高,在清華的研討會中不少講者的焦點仍集中在房地產。日本九十年代初房地產泡沫爆破後引起的經濟衰退,至今仍能勾起無限聯想。

    暫時可承受地產壓力

     我對內地房地產問題能否觸發新一輪危機,態度較為樂觀。中國仍處於急速城市化的階段,城市人口不斷增加,房屋供應仍然短缺,房價不易大跌。

     美國次按出現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美國人先使未來錢,儲蓄率奇低、卻又要購置難以負擔的房屋,但中國的總和儲蓄率卻高達GDP的五成,人民消費比例佔GDP極低,與美國國情不同。除非中國忽發奇想,把貨幣供應量大幅緊縮,否則中國暫可承受房地產市場的壓力。

     縱觀上述的經濟負面因素,短期內出現嚴重情況的可能性雖然存在,但卻不高,「雙底衰退」的風險不算很大。其實太過把注意力放在短線問題上,往往會使我們忽視了長期性的問題。歐洲經濟的長遠發展,的確存在一些難題,對世界經濟有深遠的影響。

     眾所周知,歐洲不少國家大搞福利,政府開支龐大;例如,法國的醫療及退休福利開支便佔了GDP的三成以上,希臘的公務員也佔了工作人口的三成。不過,開支龐大,甚至是欠下巨債也不一定導致信貸危機,只要經濟增長夠快,速度超過國債的增長,市場便可相信此國有能力有借有還,不用降低信貸評級。

     歐洲一些國家的困局是,在債主臨門的情況下,她們最須要展示實力,證明自己有力還債,但偏偏卻不能改動一些拖慢經濟增長的政策。諾獎得主普雷斯蓋特(Edward Prescott)在二○○四年的一項計量研究報告指出,歐洲高企的邊際稅率,正是導致就業收入及勞動時間都遠遜於美國的元兇。

     要推動歐洲經濟增長的一個有效方法便是減稅,但不少國家已欠下巨債,如何能減稅?如果真的要減稅,而又同時把赤字控制,便必須降低福利開支,誰會相信她們在政治上可做到此點?

    高福利非唯一問題

     高福利絕非是困擾歐洲經濟的唯一問題。歐洲的勞工法例多如牛毛,最低工資及標準工時雙劍合璧,把勞動市場殺得七零八落。在僵化了的勞動市場中,失業率高企已非一日之寒。我們若拿法國作例子與香港相比,可見到法國人民接受教育年數的中位數,比香港超出幾乎三年。

     有了這個優勢,按理法國人民的生產力也應遠超香港,但實際上她的人均GDP卻只是勉強與香港相若,由此可知,法國經濟的其他環節出現的問題實在不少。

     我有次在巴黎旅遊時,有位從香港移民法國多年的導遊,不斷以港人的價值觀雄辯滔滔,力數法國勞動市場的不是,他每一項的論據都指向同一結論︰法國人已是單靠「吃老本的敗家仔」。這位導遊親身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應是正確的,但是,法國教育及科技水平卻又高於香港,倒也不能等閒視之。

     我對歐洲的長遠經濟前景十分悲觀(德國或許包括英國,可能是例外)。一九九三年諾獎得主伏格爾(Robert Fogel)今年一月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撰文,預測到了二○四○年,歐盟經濟總量只及世界GDP的百分之五,而中國卻會高達百分之四十,難怪內地學術界中不少人認為在國力競賽中可以不再理會歐洲(將來有機會再評述此點)。

    歐洲必拖累全球經濟

     美國也有與歐洲相同的困擾,但程度卻低得多,而且其全要素生產力進步速度仍然顯著,雖然其金融改革仍有不少漏洞,我相信國際上經濟的隱憂主要來自歐洲。這麼大的一個經濟體制若慢慢被「陰乾」,必會拖慢世界經濟的增長,這當然也包括了內地及香港的經濟。

     並非每一個人都同意這個判斷。存在不同意見是大大的好事。倘若大部分人都突然看淡歐洲經濟,那麼與她有關的證券及資產價格便會迅速下跌,真的把投資者殺個措手不及!市場若無後知後覺的接火棒者,波幅會十分驚人。

     中國要不要擔心「風雲突變」?世事變幻無常,適度的戒心十分必要。但如上所述,中國不用太介意短線的風險,面對世界經濟格局的長遠變化,尤其是歐洲經濟慢慢下滑或停滯的潛在可能性,並加以防範,才是更須注意的。

HKEJ  2010-7-26